玉螭吻

60 穿心


朱慈烺缓缓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上午。当他睁开眼睛,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马背上时,心中大惊,猛地一下想坐起身来,却发现手脚都被捆缚在马上,根本直不起身。他回忆起之前的情形,心中立即反应过来一定是阎应元打晕了自己,然后设法将自己送出了江阴。想到此,他五内俱焚,暗暗运足气,双手用力一错,挣开了捆在手上的布条,随即又偏着身子解开脚上的绑缚,纵身跃下马来。
    他焦急地举目四望,见自己身在旷野之中,根本看不见江阴城的影子,甚至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眼前是一片荒芜的田野,杂草之中开着零零星星的野花,视线尽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后面有连绵起伏的群山。他回身一看,身后是一片稀疏的灌木丛,灌木丛后面一条宽宽的河流正哗哗流淌。周遭不见一个人影。偏偏这是个阴天,乌云密布,方向也无从辨认。
    他心慌意乱地彷徨了片刻,打定主意,回身牵起正在吃草的马儿,穿过灌木丛,蹚过河水,骑上马往旷野开阔的地方走去。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了村庄,他心中大喜,一身的疲惫顿时荡然无存。他策马疾驰进了村子,在村口找了一户人家敲门,想打听江阴的消息。
    开门的是一位大约六十出头的老者,朱慈烺一见他,迫不及待地张口就问道:“请问老人家,这里是何处?离江阴城有多远?”
    老者见他风尘仆仆,神色疲惫而焦虑,没有绕弯子,温和地道:“此处名齐家营,属于祝塘镇,离江阴城有七十余里。”
    朱慈烺一听自己走出了这么远,几乎不敢相信:“什么,离江阴城有七十多里?”
    老者点头道:“没错,你要去江阴,得往北走。”
    朱慈烺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着急地问道: “何方是北?小可已经迷失方向,请老人家告知。”
    老者指着村口一条宽宽的土路道:“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到了下一个村子,你再问,就知道了。”
    朱慈烺谢过老者,急匆匆正要上路,老者又叫住了他,关切地道:“小兄弟,听说清兵这几天正在炮轰江阴城,你还是不要去了。”
    朱慈烺感激地看了老者一眼,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去。多谢老人家!”说完,他一勒缰绳,头也不回就往大路奔去。
    一路边走边问,一个多时辰后,他策马到了云亭镇,这里离江阴城已经不到十里。不知为何,时值正午时分,整个镇上却冷冷清清,见不到几个人,很多商铺都关门闭户,一派萧条肃杀的景象。
    朱慈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半开半闭的杂货铺,见店里的活计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他犹豫了一下,打了个招呼。
    那伙计睁开眼睛,混混沌沌地看着眼前的朱慈烺,还没回过神来,含糊地问道:“客官,要买什么?”
    朱慈烺摇摇头,急切地问道:“小兄弟,我想打听一下,江阴城现在怎么样了?”
    “江阴?”那伙计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
    他的回答让朱慈烺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有些心里发紧:“不知道。请你快说!”
    那伙计闷闷地摇摇头,叹道:“已经完了。”
    伙计的话顿时让朱慈烺如五雷轰顶:“完了?什么意思?”
    伙计看了朱慈烺的表情,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昨天已经被清兵攻下,死光了。”
    “死光了?”
    那伙计感叹道: “没错,听说全杀光了,没有一个人投降,全城没有一个孬种。”
    朱慈烺没想到那老者说的正在炮轰,到这里就变成了全城殉难,只因方才的村子里江阴稍远,还未及时得到准确消息。他没考虑这么多,愤怒地对那伙计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你如果胡说八道,我一刀杀了你!”
    那伙计听朱慈烺这么说,不乐意了,高声道:“什么胡说八道?今天早上都传开了,现在十乡八镇谁不知道这消息!你不相信,来跟我打听干什么?还在这耍什么威风,莫名其妙!”他看朱慈烺文质彬彬,根本不像穷凶极恶之人,心中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因此才敢出言顶撞。
    朱慈烺自知自己情急之下说话不当,连忙赔礼道:“对不住,小兄弟。我有兄弟在城里,听你说城里的人都被杀光了,一时震惊,失了礼。你勿见怪。”
    那小伙计点点头,表示理解:“算了。我看你不要回城里去了,清兵今天一整天都在焚烧尸体,严禁人员出入,你到了那里,也进不去的。”
    直到此时,朱慈烺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忍的现实:江阴破了,全城百姓都殉了国。他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的筋骨被人生生抽了去,险些站立不稳,那伙计见他如同失了魂魄一般,精神恍惚,好心地问道:“喂,你没事吧?”
    朱慈烺扶住门框,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问道;“那主持守城的阎应元他们,有消息吗?”
    那伙计惋惜地摇头道: “别提了。阎公威名谁不知道,听说,很惨的……。”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听说阎公的尸体也和众人的堆在一起,今天早上已经烧了……”
    他话没说完,只听“噗”的一声,朱慈烺口中喷出一股鲜血,溅到了几步开外。那伙计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你,你没事吧?”
    朱慈烺面如金纸,无力地对他摆摆手,一言不发地走到马旁边,吃力地跨上马背。那伙计满心不解,愣愣地看着朱慈烺渐渐走远。
    江阴城外,残阳如血。一个身影立在斜阳余晖之中,面向江阴的方向,默默凝望了许久。黄昏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衫,一下一下地摆动,显得无力而凄惶。而他的双手,一直紧紧握成拳,片刻也没有松开......。
    “你说江阴没有一个百姓投降?”
    多铎王府天英阁内,多铎一脸震惊地对朴敏问道。
    “没错,王爷。”朴敏丝毫没有打了胜仗之后的兴奋和喜悦,一脸肃穆,“除了有几个躲在寺观塔的老弱难民一直没有参加守城,其余的百姓要么自尽,要么巷战而死,无一人投降。”
    一旁的扎尔博也叹道:“听说参与守城的全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主事之人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典史,却抵挡我精锐之师八十七天,真是不可思议。”
    多铎沉默半晌,缓缓道:“江阴人性情之刚烈,令人心生敬畏。”
    见他二人都不说话,多铎道:“传我命令,将那主事的几人厚葬。”
    “王爷,”朴敏脸上现出为难之色,“此次攻城我们损失惨重,折损八万余人,且江阴民众无人归降,博洛贝勒心中大为憋气,早就命人将所有尸体一并焚化,并未区分开来……”
    朴敏以为此话出口多铎定要发怒,因此心中很是忐忑,但多铎却并未表现出来生气,他沉默了片刻,只是叹了口气道:“罢了。”
    虽然已过中秋,这一天却似乎暑气很甚,夏子衿不知为何,心中尤为烦闷,坐卧不安。她叫上采薇,说想到院子里走走。两人相携出来,不知为何,所遇到的人个个喜气洋洋,掩饰不住的高兴。
    正心下纳闷,却一眼又看到巴克度正在假山旁边玩耍,便叫了他一声,巴克度见到夏子衿,自然是又惊又喜。
    “巴克度,王府最近有什么喜事吗?为何所见之人个个兴高采烈?”
    “是因为父王又打了一个大胜仗。”巴克度记得夏子衿不喜欢打仗,所以他没有表现出来特别高兴。
    夏子衿闻言心中一紧,连忙问道:“什么胜仗?”
    巴克度虽然年纪小,但异常聪明,他看见夏子矜神情紧张,小心地道:“姑姑,我记得你说不喜欢打仗。我可以不说吗?”
    夏子衿身在王府,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当然迫不及待想知道现在的情势,于是追问道:“没事,你快告诉姑姑,打了什么胜仗?”
    巴克度有些担心地道:“姑姑会生父王的气吗?”
    夏子矜听见他这么说,心缩得更紧了,着急地道:“你快告诉姑姑。”
    巴克度怯怯地道:“我听扎尔博老师说,是因为又攻下了一座很重要的城池。这样我们的大军就可以顺利南下了。”
    “是哪里?”
    “好像叫,叫江阴。”
    夏子衿失声道:“什么?江阴?”
    “对,应该是江阴。听老师说,江阴特别难打,别的地方要么不打就投降,要么打不了多久,可江阴只是一个小县城,而且都是百姓在打,没有军队。还打了快三个月。我昨天也听父王说他们很了不起。”
    巴克度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在夏子衿的头上轰然炸响。她想到多铎对扬州的屠戮,想到江阴的表妹及其夫婿一家十余口,险些站立不稳,她强自稳住心神,抱着一丝希望声音微弱地问道:“那你可知道江阴的百姓……”
    巴克度看见夏子衿的失常,有些害怕,但他又不会撒谎,于是结结巴巴地道:“我听说都死了,只剩了几十个人……”
    夏子衿一下情绪失控,双手扳住巴克度双肩,声音颤抖地道:“全都被你父王杀了?”
    巴克度害怕地道:“姑姑,我不知道。”
    夏子衿本来毫无迁怒于巴克度的意思,但由于过度震惊和忧愤而不免声色俱厉:“你父王现在在哪里?”
    巴克度结结巴巴地道:“在天英阁。刚才扎儿博老师也过去了。”
    夏子衿放开巴克度,一言不发径自转身就走,快步往天英阁而去,采薇连忙跟在后面。巴克度从来没见过夏子衿如此失态,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兀自有些委屈。
    多铎正和几人在天英阁议事,夏子衿不待仆从通报,径直闯了进去。一眼看到她,多铎瞬间又惊又喜,没想到夏子衿会主动来找自己。他没有注意到夏子衿一脸寒冰,连忙迎了上去,可还没等他说话,夏子衿迎面就问:“你把江阴如何处置?”
    多铎闻言顿时心中一沉,和其他人对视了一眼。下属们不敢多说,都恭恭敬敬退下了。
    “我听说江阴已经战败。你把江阴怎么了?”夏子衿接着问道。
    多铎急道:“你听何人所说?”
    “别管何人所说,告诉我,江阴现下如何?”夏子衿一字一顿地问道。
    多铎不知道夏子衿听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具体知道了些什么情况,因此心中在快速思忖到底该如何回答。
    “没错,江阴已经攻克。可是…”
    多铎话未说完,只见夏子衿悲戚地合上双眼,两行泪扑簌簌在腮边滚落。
    “夏姑娘,你…”见夏子衿伤心流泪,多铎顿时慌了手脚。
    “你又屠城了,多铎王爷?我听说,全城只有几十人生还……”夏子衿声音很轻,却感觉得到她在极力抑制心中的悲痛和愤怒。
    “我,没有……他们……”多铎嗫嚅着,心乱如麻。这个在战场上指挥若定,杀人如麻的王爷,一到夏子衿面前就完全乱了方寸。
    “你说谎!扬州只不过抵抗了七日,你盛怒之下就下令屠城十天,杀害数十万扬州百姓!听闻江阴抵抗了八十多天,你岂肯放过他们!多铎,整个江南血海滔天,你就不怕报应吗?”
    “夏姑娘,我没想屠城。可是… …”
    “可是,可是你身不由己,是吗?你皇命难违,还是你控制不了自己嗜血的本性?我还天真地以为我可以说动你,让我朝百姓少遭屠戮,我早就该想到,你们残忍成性,怎么可能放下屠刀!”夏子衿悲泣着,声泪俱下,“若江山真要易主,我无法改变,可是,为什么你非要残杀那么多无辜性命,为什么!”
    “夏姑娘,”多铎正待辩解,只见夏子衿忽地从发髻上抽出一根簪子,他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刚要阻止,却眼见夏子衿已经将簪子尖利的一头直指自己的颈下。
    “多铎,今日你要么放我回去,要么眼睁睁看我血溅当场!”
    “夏姑娘,你何苦如此!”多铎顿觉五内俱焚,“你先放下簪子,有什么话好好说!”
    “江阴有数万父老乡亲,还有我至亲十余口。家中父母和弟弟也一直生死未明,而今,你若再要我夏子衿在此牢笼苟安,我毋宁一死!”
    “江阴你有何至亲?”多铎惊问道。
    “这不劳你过问!我现在就要出去,打听他们的下落,还要看望我的父母双亲,以求心安!”
    “夏姑娘,你若早告诉本王你江阴有至亲,本王可以先派人保护他们!现在本王马上派人打听他们的情况,你看如何!”
    夏子衿恨声道:“早告诉你?我被你强行关在这牢笼,外面的形势对我瞒得密不透风,我何时知道你攻打江阴?你又何时告诉过我,你要屠杀江阴百姓!”
    “夏姑娘,本王并非有意隐瞒……”
    “别再说了!你到底放我走还是不放?”夏子衿不想再听多铎一句话,用簪子紧紧抵住颈部,已经渗出一丝血迹,“你如果不放我走,我现在就自尽在你面前!反正,我已不愿苟活于世!”夏子衿一字一顿地说道。
    看眼前的形势,多铎知道自己再难强留。无论他多么不情愿,却已经别无选择。
    他深深叹了口气,无比艰难地道:“好,我放你走。绝不食言。”
    “你听好了,你如果答应了又反悔,我也绝不多活一刻!”
    多铎知道夏子衿说到做到,只有点头。
    “我现在就要离开。”
    多铎心中痛苦,一时却想不到办法,一切只有咬牙点头应允的份。
    夏子衿放下簪子,握在手中,冷冷地看了多铎一眼,转身就出门离去。多铎的心仿佛一下就被掏空了,他看着夏子衿离去的背影,失魂落魄般地呆立了片刻,又拔足追了出去。
    跑到兰苑门口,迎面刚好看到夏子衿和采薇二人出来。多铎有些窘迫地站住,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挽留,却难以启齿。想叫人将她拦住,却不敢开口。这个叱咤风云的大清王爷,此时只觉得手足无措。
    夏子衿看见多铎跟来,并不惊惧,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从他身旁从容走过,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告辞。”
    多铎一瞬间只觉得心如刀割,万念俱灰,没想到离别竟如此突然。他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怔怔地凝视着夏子衿。她们走一步,他跟着走一步,一直走到了王府门口。采薇几次回头,看到了多铎的表情,心中有一丝不忍,她看了一眼夏子衿,再看一眼多铎,目光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但夏子衿丝毫不为所动。
    “小姐,我有时候觉得多铎也挺可怜的。”二人走出院子,采薇忍不住同情地说道。
    夏子衿轻轻脸上泪痕还未干,面色忧戚,蹙眉道: “你胡说什么?”
    “真的小姐,我看得出来,他对小姐是真心的。他那么喜欢你,把你抓来却始终以礼相待,堂堂一个王爷,在你面前低声下气,唯唯诺诺,把你奉若神明一般。”
    “那又如何?他侵略我朝,烧杀掳掠,屠戮我们那么多无辜百姓!这种人,难道还要我对他青眼有加、和颜悦色吗?”
    “刚才我看他的样子,突然觉得他挺可怜的。”
    “被他杀死的那些无辜百姓不是更可怜?”
    “好了,我只是随便说说。我知道。”采薇噘着嘴。
    “你呀,这种人,你同情他做什么?”夏子衿嗔怪道,“傻丫头。”
    “终于可以回家了,不知道老爷、夫人和少爷他们怎么样。”提到回家,采薇又喜又忧。
    夏子衿轻叹一声,二人不知不觉已快到王府大门口。采薇回头一看,多铎依然默默地跟在身后不远处,他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想离得太远,像个惶恐的孩子,胆怯而又无助。
    两人走到门口,被侍卫拦住:“夏姑娘,你不能出去。”
    采薇这下盛气凌人地道:“你们王爷都亲自送出来了,没看见吗?”
    那侍卫往后一看,见多铎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慌忙向多铎行礼。
    多铎面色灰暗,说话的声音空洞得好像漂浮在空中的微尘:“让她们出去。”
    侍卫不敢多言,连忙让路。
    夏子衿和采薇出了大门,都情不自禁长长出了口气。两人相视一笑,有种如释重负、百感交集的感觉。
    “夏姑娘!”
    走出一段,又听见多铎在后面叫了一声。
    采薇转过身,见多铎也跟着走出了大门,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
    夏子衿头也不回地道:“别理他,走。”
    “夏姑娘,请留步。容我再说一句。”多铎跑了过来。
    夏子衿停下来,转过身,冷冷地道:“你想食言吗?”
    “不是的,”多铎慌忙解释道,“夏姑娘,南京离松江毕竟路途遥远,你们两个弱女子长途跋涉实在不便。只求姑娘稍微停留片刻,我这就派人护送你们回家。”
    夏子衿淡淡地道:“你没食言就好。我们自会回去,无须你操心。”
    “姑娘千万不要固执才好……”
    多铎话没说完,夏子衿打断道:“我说了,不用。父母若知道大清王爷派人送他们的女儿回家,他们宁愿没有这个女儿。你如果真是要为我好,就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夏子衿的话无疑再次给了多铎当头一棒,他清醒地意识到江阴之事又让夏子衿重新恢复了之前对他所有的仇恨。如果之前他所做的种种努力有那么一点成效的话,此刻也已经荡然无存。他忽然一下子觉得心灰意冷,夏子衿此时就要离去,而且还带着对他的满腔仇恨。他觉得自己的心瞬间空了一个大洞,不觉得疼痛,只觉得无边无际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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