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歌

53 第五十一章


“你是谁?”
    峦影一步步靠近离她不远的,背向她的那个修长身影。他乌黑的长发在卷起一片迷眼细沙的风中凌乱飘飞,然后,他缓缓转过身,手中多了一柄长剑,剑身上头发出的光芒叫峦影瑟缩。但她不肯停下步子,她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近了近了。
    “你是谁?!”峦影提高音调,乱发遮住了对方向来模糊的脸。
    四周黑下来,唯有剑上残留一星半点的光,空气潮湿而清凉,仿佛有雾在弥漫,偶有水珠滴答的声音。峦影的心跳得仿佛要从胸中蹦出来,她又期盼又害怕得要命。
    “你是谁?”那人终于开口,却是反问峦影。他的声音隔着浓重的雾气传来,好似也是潮湿的,显得喑哑而模糊不清。
    “我是谁?”峦影停住脚步,她的额头开始流汗,接着整个人都开始打起了哆嗦。她颓然跌坐在地上,迟钝而又吃力地回想着自己的名字,像在回答问题,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是谁——我什么都不是,我是峦——不,我不是——”她猛地抬起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通体漆黑的油纸伞。那一刹那间,她的心中沸腾起来势汹汹的杀意。
    可是没等这杀意化为手上的动作,她的胸口忽然麻木一片,接着,这麻木渐渐变成锥心刺骨的剧痛。她像一头疲倦的老牛缓慢又僵硬地垂下头,长剑准确无误地贯穿了她的身体,从左胸口刺进去,从后背伸出来。时间变得像缓行的蜗牛,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地拉长,放大,以至于她能清楚地看见鲜血是如何从她的胸口往下,汇成溪流,淌到地上。她的黑伞离将剑刺入她胸膛的人,仅仅差了不到一寸的距离。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没能杀掉他,真是太好了。
    峦影仿佛能感受到雾气的流动,它温柔而缓慢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宛如清凉舒适的水。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把耷拉着的脑袋抬起来,她终于看清那人的脸了,看见他漆黑如点墨的眸中倒映的自己,看见他的睫毛就像秋日成熟的麦穗于风中颤动,看见他痛苦得近乎扭曲的面容和眼角的泪。
    “不要哭,”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粗哑得像是被抽干水分的橙子,“只要你活着——就好了……”
    然后,她便彻彻底底地被浓重的黑暗所淹没。
    “女人,醒醒——”
    屁股好痛。峦影在黑暗中翻了个身。
    “快给小爷起来,小爷肚子饿了!”
    屁股上又被重重踹了一脚。
    峦影终于顶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狂躁地睁开眼,狠狠地把她身边那个聒噪不止的不明物体踹得在空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打了个呵欠,怒气冲冲地吼道:“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我看你十有八九是个猪妖!”
    被她踹飞老远的不明物体不慌不忙爬起来,认认真真地把身上沾染的尘土拍得一干二净,接着“倏”一下又回到峦影面前,先慢悠悠地踱了几个来回,又仰起头,朝已经站起来的峦影邪魅一笑,冷哼道:“女人,你已经成功引起了小爷我的注意。”
    峦影回赠对方一个邪魅的微笑,拎着对方的领子使出一个大甩臂,然后将手平摊搁在额头上,望着一个黑点由低到高飞远了,又自高向低摔回来,遗憾地撇了撇嘴,“又差一点点就能把他扔到崖边了。”
    “不错,看来你最近功力又上了一层台阶,”摔下来却毫发无伤的不明物体赞赏道,接着,他又语气一转,阴狠而寒凉地说道:“但是敢这样对我九夜的人,你还是第一个。女人——”
    “你这是在玩火。”峦影翻翻白眼接口,躺回草地上。
    “真是个无趣的女人。”不明物体冷哼一声,躺到她的身边和她一块望天出神。
    寸草不生的崖底已变得碧绿一片,干枯的河床也重新有了潺潺流动的河水。只可惜草是长出来了,野果子也能找着一片,连早先光秃而灼热的岩壁上也能钻出几朵迎风摇曳的野百合了,就是几棵树依然像是营养不良的小孩儿,瘦弱得可怜。本是崭新的菊花宝典早被峦影翻得卷了边,脱了线,现在她就是闭上眼睛,都能把里头的内容倒背如流。
    三百年前,峦影被句芒踹下悬崖,在崖底滚烫的地面上躺尸般昏睡了足有三天,因为背后的衣裳被烧通了,一股烤肉的焦味钻进她的鼻子,她才后知后觉地醒过来。她怀里揣着菊花宝典,边走边骂句芒,直到身上的汗水把烧得几乎只剩前半部分的露背装浸得湿透,脚底的鞋子也被烧通,才勉勉强强在靠近河床的那面岩壁上找到一个垫了枯草的山洞,枯草上残存了几分灵气,大约是它们不会被烧干净的原因。
    那些枯草简直就是峦影的救命稻草,她在上头打了一个滚,心满意足地把菊花宝典往头底下一放,终于睡上了被踢下悬崖后的第一个好觉。
    遗憾的是这个好觉短到连梦也没让峦影做一个,她的屁股就被人满怀恶意地又踹了三脚。
    没错,就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炎热无比,连鸟都不屑拉上一泡屎的悬崖底下,峦影遇见了一个来历不明,身份不明,年龄不详,品行极度恶劣,风格极度老土,患有极端洁癖的男人,哦,不,是小屁孩。
    这个小屁孩把她踹醒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可恶的女人,你知不知道这个山洞被小爷我承包了。”
    他的脸干净得不见一点尘土,两颊瘦得已然凹陷进去,更显得两只眼睛又大又亮,不知是饿的还是怎的,时不时还泛过几下红光。他身上衣服已经褪得看不出颜色和图案,却依稀可辨出它曾经的华美,虽然丑,但还是服服帖帖,整整齐齐地穿在它的主人身上,非但没和峦影身上一样被汗浸湿,臭气熏天,反倒能闻出一股淡而干净的香味。
    峦影默默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又翻转身背向他,继续睡。
    屁股上又是一脚,“女人,起来,你这是在挑战我的极限!”
    峦影终于怒了。
    她很想爬起来,把这个满口早已过时的霸道神君/魔君/皇上/王爷爱上我系列语录的奇怪又聒噪的小孩儿狠狠揍一顿,可是她头痛得很,屁股痛得很,嗓子也干得冒烟,连回他话的劲都没有,“你——”她刚说出一个字,又非常成功地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不知昏睡了多久,嘴里渡进的一股清凉把峦影从追杀句芒的一个颇有快意的梦中唤醒,把眼睁开一条缝,只见那个瘦弱的小孩儿正拿着一个缺口的陶杯小心翼翼地往她嘴巴里面灌水,还挂着一脸心痛又不舍的表情。不过这水的味道甚是怪异,清醒之余,峦影下意识地咂咂嘴,脸登时绿了——先前还同半死不活的咸鱼挺尸的她捂着嘴蹦了起来,没蹦多高又跪倒在地上,扶着滚烫的洞壁开始干呕。
    小孩儿见状把陶杯往草上一扔,得意洋洋地躺到之前被峦影霸占的空间上,吹了声口哨,“小爷费尽心力积攒下来保命的童子尿,能喝到它的女人,你还是第一个。”
    “女人——你个大头鬼——”峦影闻言,恨不得用手指把喝下去的东西统统从喉咙里抠出来,她瞥了眼角落里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虚弱地扯了扯嘴角,“这本‘论如何勾引女神/女妖/女魔头屡试不爽宝典’早在一千年前就过时了,亏你还学得如此活灵活现……”峦影话音未落,那本书瞬间被一只手捞走,“咻”地被扔出山洞。
    “咳,”小孩儿干咳两下,不自在地坐起来,道:“那书又不是小爷的,怎么,女——你也看过?”
    峦影冷哼两声,她才不会傻到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并且她方才用仅剩不多的灵力探知了半天,也没弄清楚面前突然出现的家伙到底是人是神还是什么妖魔鬼怪。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峦影突然问道,她默默退到洞口,疑惑又警惕地盯着面前看似无害的小孩儿。
    小孩儿的目光倒是坦坦荡荡,又或者是没铺上枯草的洞口边缘太过灼热,叫峦影没有捕捉到对方眼中有何奇怪的神色。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小爷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好了,”小孩儿又是一副洋洋得意,鼻孔朝天的模样,“小爷大名九夜,女人,记住没,任何话我都不会重复第二遍。”
    峦影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奇怪。
    “小爷叫九夜,你记住没,”九夜见峦影不应答,又不甘心地凑到她跟前,“还有,不要让小爷我主动问你的名字。”
    “你有看过一本叫‘九夜九日忆山东兄弟’的话本子么?”峦影悠悠开口,对九夜的问题避而不答。
    这本书堪称湛霖仙子的镇书架之宝,男主人公九夜集万千小受特征于一身,却妄想翻身总攻把歌唱,他花了整整九天的时间,每一天使用一种方法,妄图把他最要好的兄弟忆山东压倒在身下,反被忆山东雄伟的肌肉与霸道的气质所征服,最终依旧逃脱不了被压的命运,从此以后,两人过上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怎么,世间这么快就出了赞颂小爷的书籍?”九夜颇感兴趣地问道。
    峦影又答非所问,“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叫忆山东的兄弟?”
    九夜眸光倏然一冷,但很快隐藏下去,“这——还真没有。”
    峦影呵呵笑了两声,如果你真有那还得了。
    本着资源共享,实际上是九夜在峦影的教导之下学会剪刀石头布这个游戏后的输得惨不忍睹后,他分了一半山洞给峦影,两人就这么开始了在崖底相依为命的生活。九夜虽然既狂妄又老土,但是他会毫不保留地把自己原先发现的水源告诉峦影,虽有怨言却从不还手地承受着峦影因为太热而日渐暴躁的脾气。
    只不过两人纵然平时总把对方损个体无完肤,在吵吵闹闹中吵出了大概能够称之为“革命友谊”的东西,可峦影从来还是防着九夜的——譬如练菊花宝典的时候,她永远都是确认九夜睡熟之后,才会悄悄跑出山洞,找一处地方把自己封闭起来修炼。
    菊花宝典中所记载的菊花神功共有九层,关于这个菊花神功是否真的叫菊花神功,峦影实在不想吐槽自家师父的取名品味了。从第一层到第二层峦影足足花了五十年的时间,而寸草不生的崖底也冒出了难得一见的绿芽,只是这绿芽还未长大就被九夜拔去嚼嚼吞了。从第二层到第七层,峦影的速度突飞猛进,被踹下悬崖整整第一百年那一天,在即将从第七层突破到第八层的时候,她体内灵气突然大乱,若不是被半夜饿醒的九夜撞见,转移了注意,她估计就要这么曝尸荒野了。
    那大约就叫走火入魔吧,关于那时的记忆峦影几乎全都回忆不起来,唯独记得当时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手中掐着一个什么东西,嘴里吐出来的声音明明是自己的,听起来却不带一丝半毫的感情,冰冷得可怕。她只记得自己说了三个字——“脏东西”,接着手里空了,后颈被重重一击。之后,她足足睡了一百年,竟是在睡梦中突破了第七层。
    峦影醒来的时候,九夜正支着下巴趴在她身边,脑袋却一点一点,已然是睡着了。他宛如脱胎换骨一般,从两百年前两人初遇时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屁孩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没等峦影伸出邪恶的爪子在他脸上掐上一把,他倒是察觉到似的及时睁开了眼睛,黑溜溜的眼珠骨碌碌地在峦影红润有光泽的脸上打量了一圈,口气一如往常的恶劣,“哟,死猪,你终于醒了。”他见峦影也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又加上一句,“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峦影二话不说,恶意满满地扬起巴掌就朝九夜脸上扇过去,九夜快狠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不紧不慢道:“你就是这样对待整整照顾了你一百年,为你把屎把尿的小爷我吗?”
    峦影笑眯眯地抽回手,岔开话题,“咱们出去走走吧。”她对自己手腕上的青紫视而不见,余光之下,九夜也丝毫没有在意他手心被灼伤的一片通红。
    他们的相处,从来就不是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石上。
    而现在只等着她突破到第九层,也许回到崖顶的时候,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
    “峦影,等我们上去以后,如果我不见了,你会不会忘记我?”躺在峦影身旁的九夜突然出声,他难得这样正儿八经地叫一次她的名字。
    峦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他,“应该会。”
    九夜冷笑,“真是个无情的女人。”他的话音一落,岸边瘦树开始迅速地舒展枝条,连他们身畔的青草也飞快地拔高。
    天高气清,草木葳蕤,河水轻轻拍着河岸,一片巨大的白云在他俩身下缓缓汇聚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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