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歌

52 第五十章


月华满天,西风送爽。
    峦影从醉酒中彻底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榻上,摁着太阳穴坐起来,炉上正煮着一壶香茗,壶旁坐了一个不甚眼熟的背影,墨发微湿,垂至腰间,修长白皙的手上拿了个紫砂茶杯颠来弄去。满室茶香之中还混入一缕她从未闻过的幽幽香气。
    “醒了?”那人回首,朝她堪堪一笑。
    峦影仿佛被噎住一般,方醒时迷蒙的眼里现出一丝淡淡的疑惑,完后又变成隐而不发的伤心,如同欲雨不雨的天气。她回头看向被子底下她隆起的膝头,一双手放在上面虚虚握拳,展开,指甲有些长,该修一修了。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茶杯扣在桌面上发出闷响,散着白烟的水柱从壶嘴中流出,眼下多了一杯茶水,青叶漂在面上一沉一浮,带起圈圈细小的涟漪。热气扑面而来,连睫毛都仿佛挂上了密密的水珠。握在茶杯上的指尖泛白,她又偷偷去看正给自己倒茶的人,茶杯端至唇畔,轻轻吹开烟气,然后浅浅地抿一口,放回桌上。有些地方,他们还真是一模一样。
    她记得先前他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头脑发热喊出了一声“阿宋”,期盼他轻佻的模样能有一丝波动,可对方眼神依旧含笑,带着一点似真似假的细微的责怪,“菊花妹妹不是认错人了罢,我是你黄瓜哥哥,不是甚‘阿送’‘阿收’。”
    意料之内的结局,可寥寥数句话几乎还是把怀揣了一丁点希冀的她从云端打到十八层地狱。她干脆闭上眼,耍赖般又睡过去。
    峦影喉咙发干,望着澄澈的茶水却没一点想喝的念头。她又嗅到那股香味,循着方向微微侧过头,窗户未掩,池塘映月,就近一棵树的叶底挤满了一簇又一簇淡黄小花,月色浓翠之下更显清幽,忽隐忽现的香气却霸道地沁入心脾里去。她突然想起宋晗教过她的词中有这么一句,十里清香,十里清香,介引幽人雅思长。
    长黎忽道:“突然想看秋色,就叫桂花开了。”
    峦影一愣,原来是桂花。
    她看了凡间的春,看了凡间的冬,唯独缺了秋与夏,便时常缠着宋晗给她讲夏景,给她说秋色,而宋晗总是教她一些酸溜溜的诗词歌赋。
    “你分明都记得。”峦影掀了被子,光脚走到长黎面前。她抢过他手里的杯子重重搁到桌上,溅出一滩水渍。
    “记得什么?”长黎也不恼,抬起头玩味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峦影,手指像不甘寂寞一样,抓了一缕自己的头发在指间把玩。
    峦影涨红了脸,“你——”
    又是一阵凉风自窗而入,长黎望了两眼峦影赤着的脚,眸光一凛,长臂一捞把她横抱起来,近乎粗暴地将她压到了床上,如瀑的黑发有几绺垂到她脸上,弄得脸颊发痒。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些情话?”长黎轻轻抚过峦影的脸颊,看着她那双因为惊恐而瞪大的漂亮的眼睛和颤抖的长睫。他的手慢慢游移到她雪白的脖颈,撩开缠在上面的头发,然后继续缓缓向下,往领口里面探去,悠悠说道:“记得我这样剥过你的衣裳?”他俯下身体,脸几乎要贴上她的,“记得我如何吻你——”
    “啪——”寂静的屋里一声脆响,峦影快速擦去眼角的泪珠,整理好被掀开的衣领,咬着嘴唇一脚踢向长黎的胸口,却被他灵敏地躲开了。
    长黎英俊的脸上多了一道鲜红的掌印,但这并不妨碍他风度翩翩地站在一旁,看着峦影翻来翻去找到自己的袜子套好,又动作丝毫不优美地穿上绣了花的鞋子,敛去眼里一切情绪,低头朝他行了一个礼,带着鼻音僵硬地说道:“小仙有眼不识泰山,认错了人,冒犯了殿下,可小仙只有这么一条小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小仙知道殿下一向宅心仁厚,所以小仙就先告辞了。”
    峦影转过身,脚底的小白云还没聚拢,长黎忽然又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嘴唇贴上了她的耳朵,“峦影,不要喜欢我,也不要爱上我——”
    “我才没——”峦影怒道,她敌不过长黎的力气,只能让自己看起来向一块又硬又冷又臭的石头。
    “你曾经喜欢和在乎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长黎牢牢牵制住她,甚至不给她半分回嘴的机会,“我要你把它们统统都忘个干净,越干净越好。”
    峦影寻到了他停住的间隙,恶狠狠地应道:“我要不要忘记干你屁事。”
    长黎松开她,只是笑,“ 你可以爱上任何人,唯独不可以爱上我。”
    “鬼才会爱上你。”峦影翻了个白眼。
    “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能相信我。”长黎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
    “有病。”峦影白眼翻得眼睛都快抽筋了。
    “呵呵。”长黎轻笑出声。
    峦影:“呵呵你妹——”话音未落,窗外猛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长黎神色莫测的半张脸,雷声过后,倾盆大雨瓢泼而下,砸得叶片劈啪作响,丛丛桂花盛开未有多久,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尽数打落在地上,峦影很想趴在窗口瞧一瞧,那花与土混在一起,是不是斑驳得难看。
    长黎也不顾扑面而来的雨水,慢悠悠地踱到窗前,又不紧不慢地把窗户关上,阻隔掉峦影呆愣的目光,他的语气既不轻浮也不沉重,只是用一种陈述今天天气真好的口气对峦影说道:“你走吧,从今往后就当我们从未认识过。”
    从今往后就当我们从未认识过。
    这算什么。
    那一刹,热辣的液体又一次凶狠地充满峦影的眼眶,攥得紧紧的、以至于开始疼痛的掌心清清楚楚地在提醒她,面前这个人就算记得一切,他也不是她的阿宋了。
    钟音神女和杨戬如何了呢?他们过去有怎样的过节,未来又将有怎样的羁绊?他们会不会像在凡间时的徐彪和宋昀,即使整日吵嘴打架,最后仍伴彼此度过了对于他们那一世而言最美好的时光。就算偶遇钟音时她是醉的,也丝毫不妨碍她清楚地看见对方眼里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欢喜雀跃。而且她知道,杨戬定是在乎钟音的,不然一个尽职尽责到死板的二郎真君怎会在一天之内往返于天界与凡间如此多趟,只为蹲在角落或墙头看几眼宋昀呢?要知道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啊。
    这就是了。
    这和她料想的结果是一样的。
    阿宋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阿宋死了。
    雨停了,眼泪滚下来,峦影木然地转过身,木然地聚拢小白云,木然地飘出去。这一次,长黎没再拉住她,门“吱嘎”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一切的一切从她跟着长黎进这道门开始,一切的一切从她独自出这道门结束。
    灼热的泪珠挂在脸上,被风吹得一片冰凉。峦影没有回头。
    人走茶凉,桌上还留着一滩水渍,峦影杯中的茶水一口未动,浮在面上的那根茶叶沉到了杯底。长黎重新推开被他关紧的窗子,长袖一挥,白雪纷纷,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须臾便在碧绿的叶与池水上覆了层雪白。他的手轻点窗边桂树,桂树须臾化成一棵海棠,在纷飞的大雪之中携了满树粉红烟霞。
    长黎伸手,几片花瓣落在掌心,停留片刻后便被他轻轻一吹,吹落到地上。迅速开满的花树又迅速掉光了花,重新长出一树浓翠。他自言自语道:“只要你好好活着,便比什么都重要。”
    *******
    峦影又去找了湛霖仙子。
    她先是翻出湛霖托某个土地从凡间搜来的典藏插图版《王的叔父》,又哭又笑地沉在书的情节里度过了大半个上午,又强烈要求要尝尝湛霖那坛当初被她偷去一半用来灌醉句芒的孰上孰下,并且坚决笃定地告诉湛霖,她亲眼瞅见了,长黎就是在下面的那个。湛霖当即表示,她的下一坛酒的名字便是“真君在上黎在下”,峦影表示深刻赞同,并且自信地揽下了推广此酒这一艰巨伟大的任务。
    三天小假眨眼即逝,第四天清晨,句芒把没心没肺睡得醉生梦的峦影从被窝里扯了出来,难得严肃地往她怀里塞进一本被漂亮绸缎裹得严严实实的书,然后道了一句:“跟为师来。”
    峦影在天界待了这么段时日,去过的地方也就寥寥数个,最远也不过是她曾栽了跟头的广寒宫。她跟着句芒向着与天河相反的方向飞上了许久,飞过天界千奇百怪金光闪闪的房屋圣殿,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周围的景致愈发变得荒凉与人烟稀少起来。她咽了咽口水,怯怯地向一路无言,十分反常的句芒问道:“师父,咱这是要去哪儿?”别是看她这个徒儿不听话,想找个地方将她杀了,再毁尸灭迹吧。
    “到了。”句芒停住,声音有些冷冷的。
    峦影昏头昏脑地忘记刹住脚下的云,径直往前头冲,结果一股灼热之气扑面而来,脚底一空,她直直就要往下坠去,幸亏句芒眼疾手快把她捞上来,然后停在她方才要摔下去的悬崖边。峦影这才回过神,被周围景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天界还有这般寸草不生的荒凉地方——往后,火红的岩石大片大片的□□在外头,不停朝外散发灼灼热气,向前,深不见底的悬崖如刀削一般陡峭,自下而上,源源不断地传送着更为凶猛的热浪,难怪她的小白云会经受不住了。峦影早是被蒸得一身臭汗,反观句芒依然神色如常,似乎未受到半分影响。
    “师父,我们……”峦影刚开口,屁股忽然一痛——句芒竟然又一脚把她给踹下了悬崖!
    这是什么情况!?谋杀亲徒!?
    峦影安慰自己,这一定是师父对她的考验。她逼迫自己定下心神,想要召出小白云拖住她沉沉下坠的身体,无奈白云一刚成形,就会被那股莫名的热浪冲散。句芒青蓝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崖边,就那么看着她像小纸片儿似的掉下去,无动于衷,最后在峦影还看得见他的时候朝她微微一笑,转身飞走了。
    飞走了!?
    “师父!!!”峦影大吼,无人应答。
    “臭娘娘腔,你给我回来!!!”峦影再吼,只得到几句回声。
    她从怀中摸出句芒给她的那本书,急急火火地扯开那层绸缎,只见书的封面上是句芒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菊花宝典”。翻开一看,书的扉页上依然是句芒歪歪扭扭的字迹,上面写道:“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定睛一看,“自宫”二字被他重重划了一道杠,改成了“用功”二字。紧接着第二行又写道:“在崖底好生修炼,待你能重返崖顶之时,便是大功告成之时。”下面是句芒几笔勾勒出的他的自画像,画像嘴边是他留给峦影的最后一句话,“为师看好你哟~”
    峦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待她重返崖顶之时,必为句芒菊花凋零之时!
    自然,是弄菊苑的菊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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