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第10章


天天吃鸡蛋,在那年月,如同登天。
可姥姥心里拿定了主意。
赶上初五的大集,姥姥去集上提回一篓子红皮大鸡蛋,只是手上的那副
从娘家带来的上乘银镯子不见了。那红扑扑的鸡蛋铺了满满一炕席。
早晨吃鸡蛋羹,中午吃鸡蛋饼,晚上吃鸡蛋面,我就这么吃了三个月。
鸡蛋真是个好东西,我的小脸开始泛红了,见了人就笑,姥姥用头绳给
我扎起两个朝天的小辫子,大伙逗我,“小萍,快,小辫子让蜜蜂扛走了。”
就这样,我在水门口住了整三年,当了三年姥姥的小尾巴,她走到哪儿我跟
到哪儿,在我的印象里,姥姥手里有吃不尽的好东西,姥姥的肚子里有讲不
完的好故事,我如痴如醉地追随着姥姥,听了许多本不该我那个年龄听的故
事,记住了很多我那个年龄本不该记住的事。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姥姥的故
事都是出自《三国》、《水浒》、《聊斋》,真、善、美,假、恶、丑,在
姥姥的嘴里都明明白白。
我的启蒙老师应该是我的姥姥啊。
后来,因为要上学了,只好回到青岛我妈妈身边,可是姥姥在我童年的
记忆里已经注入了我的生命,那时我记得大人们常问:长大了挣钱给谁花?
“给俺姥。”我永远都这么说。
姥姥还真花上了我挣的钱了。在济南上学的第一年,我们是.. 26块生活
费,我就先给姥姥寄了.. 10块钱,再后来,随着我挣的钱越来越多,我给姥姥
的钱就越来越多。今年过年回家,我一次给姥姥.. 2000块,还特意请朋友从银
行换了新钱, 50元一张,厚厚的一沓,姥姥嘴上说:“我一个老婆子,又
不出门,要这么多钱干嘛?”可转身就对邻居夸耀说,“小萍给我这么多新
钱..”
头一回去香港,我打电话问她要什么,她说买一包发面的引子,说邻家
张大娘的女儿就是从香港买的引子,发起的面特别香甜,你妈就爱吃这种馒
头。八十多岁的母亲还想着她的女儿。六十多岁的妈妈常说,只要有母亲在,
我就觉得自己不老。我也说,只要姥姥在,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黄毛丫头。
做了主持人,姥姥是我最忠实的观众了,一到星期六,她就张罗着早吃
饭,千万别耽误了“综艺大观”。只是姥姥太偏爱我了,每回都说:“小萍
主持的这个节目比哪个都好看。”可小阿姨告诉我,姥姥也常对着电视里的
我叹气:“三十好几的人了,老这么一个人,孩子也不要,到什么时候才算
个头..”可是,每回姥姥见了我,又说:“萍儿,你干这个工作挺光荣,
连我都受到人们的格外尊重。”真怪了,姥姥从来没问起过我个人生活,内
心是不是真正的痛苦,莫非她是最理解我的?!

8日是姥姥八十六岁的生日,
我因为这周有直播,不能回去,特写此文,献给她老人家!祝姥姥生日快乐,
健康长寿!
1995年
8月
8日
姥姥(二)
——自题
姥姥在她八十八岁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北京,来到了我的家。
临行前她的儿女们都反对,母亲多次给我打电话:“姥姥年龄太大了,
这般年纪的老人了就如同熟透了的瓜,稍稍一碰就不得了。”我真是不甘心,
盼了一辈子了,好不容易有了大房子有了家,却熬到姥姥自己都做不了主的
年纪了。我悄悄给姥姥打了电话:“姥,你自己说,你愿不愿意来?你自己
感觉你身体行不行?”姥姥是个一辈子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我身体倒
是没事,就是去了要忙乎你了..”行了,我已经听出了姥姥的心愿,姥姥
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她当然想来啊,外孙女家是个什么样,北京是个什
么样,电视台是个什么样,姥姥都惦记,姥姥比孩子还要新奇,姥姥期待着
呢。舅舅姨们经不住我的死磨硬缠,只好答应了。从青岛到北京的特快列车
要跑十六个小时,母亲做好了各项准备,给姥姥带了各种药,各种吃的,一
上车就和列车员打了招呼,并特别说这是倪萍的姥姥。(我做了主持人之后,
家里人从来不打我这个招牌,这次大概实在是怕姥姥路上会有什么意外,不
得已而为之吧。)姥姥确实因为是倪萍的姥姥而受到了列车员的特别关照,
那不大的软卧车厢里不停地有人来看她,餐车上还特别给姥姥做了面条,姥
姥不停地问母亲:“他们都认识小萍?”接站的那天我去得很早,我已经好
多年没有到站台里边接人了,这次接姥姥,又站在了那熟悉的站台口。世界
什么都在变,唯有这站台依如从前。站台是流动的历史,是人类最普通与最
复杂的情感的栖息地,站台是一种感伤,如今对我来说,站台还是那么亲切,
还是那么不一样,似乎只有站在那里,听到火车的鸣叫,脚下感觉到站台的
震动,你才知道相聚、离别是人生最有滋有味的日子。
火车进站了,我的心一阵紧缩,无数次地接送过亲人,惟独这一次不一
样,喜悦是那样地浓,这是接姥姥啊!姥姥是专门看我来的。啊,看见了,
十一号车厢,姥姥和妈妈正趴在窗户上向我挥手。
姥姥下车了,哪儿像快要九十岁的老人,她不要别人扶,也不要人家搀,
愣是自己走出了北京火车站。我们围在姥姥的前后左右,像看护一个刚会走
路的婴儿一样,既怕她摔倒了,又希望她能独立地往前走。我何止希望姥姥
走出北京站,她要能走回西城我的家,我都情愿翻着跟头过长安街。
姥姥终于双脚踩上北京的土地了,这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小时候,
姥姥总是说我:“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我也总说:“姥姥,等我
长大了有了家,你就和我一块儿过。”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人都长得不能再
大了,也始终没有一个可以让姥姥来住的家,许给姥姥的诺言一直耿耿在心,
我一直祈祷上苍让姥姥多活些年,不仅能够活到我有个像样的家,而且还要
活到有个重外孙女。
和姥姥住在一起,我便有了牵挂,临出门总要反复叮嘱小阿姨把炉子关
好,把门看好,办公室有事,我也是一天打上几个电话才放心。怕电话有时
挂不好,还特意给小阿姨配上
BP机。下了班路过菜市场、商店也总是进去搜
索点特别的东西,好让在家盼了一天的姥姥有个惊喜。
我像保护文物一样爱护着姥姥。冬天里的第一次流感来到之前,我就一
连喝上几天板兰根,生怕我感冒而传染给姥姥。靠近年根的时候,也是我正
忙于排春节晚会的时候,姥姥开始打喷嚏了,吓得我赶紧让小阿姨在家里熏
醋,整整六大瓶醋,从早熏到晚,熏得我身上、头上到处都是醋味,可最终
没能让姥姥逃脱这次流感。姥姥开始发烧了。妈妈说得真对,姥姥这般年纪
真是熟透的瓜了,就这么一次感冒差点要了老人家的命。姥姥有多年的气管
炎,天一冷,呼吸就有些困难,这一感冒就了不得了,再加上发烧,而且连
续几天不退,最要命的是姥姥行动不便,在这么冷的天里不能出门,也不能
上医院。看着一口一口地向外倒气的姥姥,我害怕了,我把能想的办法都想
过了,我请赵忠祥老师帮我找离我家最近的一家医院的呼吸科主任。崔主任
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个治疗小组,她们认真负责地给姥姥看了病,做了一系
列检查,一次就给姥姥开了一千六百多块钱的药和针。病中的姥姥看着我给
大夫数钱,直向我摆手,我懂姥姥这是心疼钱,但我和大夫在全力抢救她,
她哪懂我的心,真的,再数多少我也不嫌多,只要能把姥姥救过来,只要能
减轻姥姥的痛苦..
几天针打下去,姥姥还是不见好,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不管姥姥是否愿
意,我一定要送她去医院。专家还对我说:像姥姥这种病,如果吸呼再困难,
痰上不来就要切开喉管上呼吸机。我知道这回我的祸是惹大了,我怎么向她
的儿女们交待,我是对他们做过保证的呀,我附在姥姥身边和她商量:“去
医院吧,去救过毛主席的那个医院(姥姥对毛主席最有感情)准能治好。”
姥姥还是摇头:“不想遭那个罪了,我也活得够本了,来你这个家看看
我就了心事了,也就能闭眼了。”
“姥姥,你别老说闭眼,你不答应过要帮我看孩子吗?为了我,你也得
使劲儿挺过来..”我守在姥姥床边急得直哭。
“看你,还是小时候的毛病,动不动就哭,快擦擦,姥姥最见不得你掉
泪了。”姥姥把她那洁白的小毛巾递给了我,我却用它擦去了姥姥眼角的泪
水。
“那赶快打电话叫舅舅姨他们来北京吧!”姥姥坚决不同意:“快过年
了,别叫他们,我要是能这么闭着眼睛睡过去就算是有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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