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第9章


如今又过去十年了,愿上天再赐给谷风机一个女儿,他会是这个世界上
最好的父亲。
姥姥(一)
姥姥(一)
——自题
我姥姥是个地道的乡下小脚女人,可她却有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刘鸿
卿。按说在她那年月,女人一般都没有名字,她不仅有而且那么响亮,原因
是她家当时挺富,父亲开了个大染坊,几个兄长都在青岛、烟台一带有买卖
操持。
刘鸿卿命不好,十六岁按照当地的八字风俗,嫁了一个铁匠铺的掌柜—
—我的姥爷倪润太,于是,这辈子他们就再也没离开过穷。姥姥认命,常自
我安慰:人命一尺,难求一丈,活着,就已经是造化了。姥姥如此达观,所
以她的日子在水门口村是出了名的红火。
“倪家媳妇好强啊!”知道底细的邻家女人都这么说。[奇`书`网`整.理提.供]每回姥姥听到这
些话,总是抿嘴一笑,挎起挖菜的篮子,一溜小跑地奔向河边,撩起土蓝色
的士林布大褂,一把泪水一把河水地往下抹,直到听见有脚步声,才又挎起
篮子往山上走..
在那不高的山顶上,可以看见娘家的那个村,也只有坐在那儿,她才敢
放声哭一场,末了,她还是自我安慰:人命一尺,难求一丈。
姥姥认命了。
当闺女时的姥姥,在娘家是出了名的巧手。村里谁家闺女出嫁都请她画
个鞋样,绣对枕头什么的,慢慢地她自己也积攒了一些花样。不知多少个圆
月的夜晚,拿出绣满龙凤的鞋样,用心丈量着她那未来的男人..
姥姥说,出嫁的那天她清楚地记着,老天一直阴沉着脸,坐在花轿里的
她不知怎么地,泪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滴。第一次远离娘家,那滋味真不好受,
送她的两个哥哥一声也不吭,像和谁赌气。只有那吱扭扭的轿子声,在他们
兄妹之间传递着相互的嘱托。
“掀开盖头的那一刹,我眼前当时就黑了,你姥爷家的那间破屋啊,还
赶不上俺娘家的厦子(农村装草用的棚子)!”姥姥这样对我描述她初来倪
家的情景。“倒是看了一眼你姥爷,挺让人宽心的,黑溜溜的脸膛儿,立在
门口像副门板,话不多,一句一个响。”
我问:“那你们后来为什么老吵架?”(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姥爷、姥
姥没正经说过一句话,只要张嘴就抬杠,谁也不让谁。)
“鸡狗不合,老辈子的话都是有数的。”姥姥属狗,姥爷属鸡。
我又问,“那你们怎么还生那么多孩子?”
“老天把命都给你安排好了,孩子来了,你就得收着,你能咋的?也幸
亏有孩子拖着我,要不我早寻死了。你姥爷这人,他不说理呀,你妈小时候
夜里哭,他不打孩子,回手就给我一巴掌,那打铁的手,落在脸上,当时眼
底就出血了,脸肿得像发糕,第二天见了邻居,我推说是昨晚起夜,撞在门
框上了..”
姥姥也真够强的,嫁过来几年,自家就盖起了五间大瓦房,套起了一个
大院子。听说上梁的那天,来了足有五十个帮工的,可一到吃饭就全走了,
谁也舍不得吃倪家媳妇一口馒头,谁都知道这粮食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多少年过去了,姥姥一提起这五间大瓦房就掉泪。
六十年代初,姥姥家的日子算真正地红火了。大儿子、大女儿在青岛工
作,二女儿在县里教书,小儿子在部队当兵。那时家家都在闹饥荒,水门口
的人吃光了山里的野菜,开始吃槐树叶子了,一个个脸肿得都认不出谁是谁
了。快过年了,孩子多的人家,爹妈都愁得要上吊。姥姥和姥爷商量,年二
十八把家里喂了一年半的肥猪给杀了!
一口大锅在堂屋正中央烧了一晌午,日头偏西,这头大肥猪才烂,姥姥
家门口已是水泄不通了,大人、孩子,能来的都来了,姥姥回忆说:“那口
猪也真是通人情,没吭几声就咽气了,这锅肉简直是奇香,这辈子再没闻过
那么香的猪肉了。”
姥姥说,她都记不得是谁先动了手,反正不大的功夫,锅底就朝天了,
姥姥和姥爷谁也没摊上一口,可那一夜他们睡得特踏实,直睡到大雪堵门才
起来。姥姥收拾着散落在院子里的猪骨头,看着蹲在石台上抽烟的姥爷,“哦,
他爹,这才想起来,启锅的时候,该再加一勺子盐。”
我记得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姥姥最小的儿子在部
队当连长,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为救别人牺牲了。部队派人来给姥姥送遗物
的那天,姥姥所有的儿女都到齐了。他们生怕母亲承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而
出现意外,部队还带了两名医生。姥姥说,那天她一看家里来了那么多首长,
就预感到舅舅出事了。她说,舅舅最近没往家里写信,她这些日子老做梦。
部队首长们望着眼前的这个慈祥的母亲,不知该怎么开口报告这悲痛的
消息。姥姥倒先张口了,“是不是道远在部队上犯了什么错误?”(我小舅
叫倪道远。)首长急忙解释:“不是,不是,大娘,你的儿子是好样的,是
我们部队学习的榜样..”姥姥说她不记得往下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只记得
那一夜,不到六十岁的姥姥一口后牙全酥了,舌头一碰就往下掉块儿..
夜里,姥姥点着油灯把舅舅在部队的立功喜报全都拿出来了,她贴了一
墙。一边贴一边自语:“人命一尺,难求一丈,当兵的命不在自己手里,好
哇,你是救别人死的,妈懂得你,好哇,孩子,尽做好事,下辈子你的日子
就好过了..”只是第二天村里来人要把门上挂的“光荣人家”牌子换上“革
命烈属”时,姥姥坚决不让。
母亲相信儿子没有死。
我的姥姥只上过半年的识字班,可她清楚,认字是天下最有用的,当年
她作主用卖花生种子的钱送我妈妈和舅舅到城里读书,这在那个年代对一个
小脚女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这也是姥姥如今常夸耀自己的一句话:“我要
是当初不逼着你妈妈去青岛念书,认识了你爸爸,现在哪有你呀?”我也逗
姥姥:“人命一丈,难缩一尺,我命好啊..”其实我是我们这个家里最感
激姥姥的一个人了,没有姥姥,也许就真的没有我。
我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年代,家里有个大我两岁的哥哥,那时我
的父母只是机关的一般职员,雇不起保姆,他们又都是要求进步的青年,只
好把我送入几个月才能来接一次的长托幼儿园。严重的缺乏营养,又整日被
捆在小木马上,半年下来,我已经成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小怪人了。
当时,在青岛上学的小姨,暑假回老家,把我的惨状禀报姥姥后,听说
姥姥一宿没合眼,把家里所剩的麦子面都烙成了火烧(这也是我至今最爱吃
的一种饼),连夜摘了一篓子酸苹果,就坐上了由石岛开往青岛的轮船来到
我家。那会儿,我父母住在青岛伏龙山的一套石头房子里。我妈回忆说:姥
姥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只听一个人轻轻地敲门,她以为是在做梦,开了门,
看见姥姥立在门口,一脸的雾水,一脸的汗水,一脸的泪水。“妈,出什么
事了?”“印子(我妈的小名),我想把小萍接回去..”姥姥泪如泉涌..
就这样,只有两岁的我,就跟着姥姥回到了我童年的天堂——水门口。刚到
村里,好奇的人都来看我这个从城里来的孩子。姥姥说,我见了谁都哭,把
人吓得只好等我睡着了才来,东家一篮子鸡蛋,西家一把红枣,姥姥的好人
缘使我成了村里最富有的孩子。姥姥说什么也想不到,我如今长这么大个子,
小时候真是个小懒猫,冬天,姥爷出门总是把我揣在棉袄里,有时在人家坐
半天,才听见棉袄里有几声叽叽,解开扣子,原来里面还有个我。
的一种饼),连夜摘了一篓子酸苹果,就坐上了由石岛开往青岛的轮船来到
我家。那会儿,我父母住在青岛伏龙山的一套石头房子里。我妈回忆说:姥
姥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只听一个人轻轻地敲门,她以为是在做梦,开了门,
看见姥姥立在门口,一脸的雾水,一脸的汗水,一脸的泪水。“妈,出什么
事了?”“印子(我妈的小名),我想把小萍接回去..”姥姥泪如泉涌..
就这样,只有两岁的我,就跟着姥姥回到了我童年的天堂——水门口。刚到
村里,好奇的人都来看我这个从城里来的孩子。姥姥说,我见了谁都哭,把
人吓得只好等我睡着了才来,东家一篮子鸡蛋,西家一把红枣,姥姥的好人
缘使我成了村里最富有的孩子。姥姥说什么也想不到,我如今长这么大个子,
小时候真是个小懒猫,冬天,姥爷出门总是把我揣在棉袄里,有时在人家坐
半天,才听见棉袄里有几声叽叽,解开扣子,原来里面还有个我。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