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赋

8 错诧


“哪里来的狗奴才!见了薛妃娘娘的圣驾还不避让!”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的开道太监用尖细的嗓音高声喝道。她的双眼刺痛得厉害,只看得见眼前一片模糊的蓝。“发生了何事?”苏绣的繁花绿锦帘布被一只细腻白润的手撩开了一角,露出里面坐着的人,微抬的雪白稍尖下巴,“回娘娘,不过是一个不知礼的奴婢。”瑾画微低下身,轻语回道。“哎。这小墨子也不知道在磨叽着什么?”瑾茹一跺脚,撅着嘴凑近帘布请示道:“瑾茹过去看看。”“恩。”帘内的人低低应了一声。
    “来人!将她拖下去!”一阵杂乱间,有沙哑淡薄的女声穿过重重雨帘入了帘内人的耳。“下轿!”“娘娘。”瑾画慌忙将手中的竹骨伞举至身穿宽大梅红织锦绣袍的人头上,遮了一片落雨纷纷。“娘娘。”拖曳的长裙划过水湿的大理石地面,织缀点点寒梅的绣鞋踏起细小的水花,侍着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那个与崇景帝生死与共、宠极后宫的女子,此时不敢置信的睁着眼,直直的望着眼前狼狈的人,“沈……汐?”芜言抬起眼睑,看着这张精妆修饰的如玉容颜。心中原本的五味陈杂,却在这一瞬又平静了下来,“薛络,好久不见。”
    泛黄的铜镜之上,是她苍白的容颜。名叫瑾画的女子,拿着一块干净的帕子细细的替她擦拭湿透的长发。“瑾画姐姐,好了吗?娘娘还在等着呢。”瑾茹撩开垂地的水色纱帘催促着。“快好了。”瑾画微皱着眉伸手去拿梳妆台上的木梳。“不用了。”一直未言语的芜言突然按住她的手,站起身向着瑾茹道:“你家娘娘在哪?带我去吧。”瑾茹愣愣的看着一身青绿宫装,半湿长发披肩的人。在瑾画对着自己轻轻颔首之后,方回道:“你跟我来。”
    眼前的宫殿金碧辉煌,琉璃盏上的烛火轻撩微颤,及地的白纱层层挑起,榻上的女子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展了眉眼。“娘娘。人带来了。”“你们都退下吧。”薛络从软榻上起身,摆了摆手。“诺。”侍着的宫女齐齐躬身离去。殿内一时变得极为寂静。薛络观摩了她良久,终是轻笑道:“沈汐,我没想到还有再见你之时。”芜言望着已是浅蓝绸缎华衣裹身、长发半挽的女子,微勾嘴角苦笑:“我也没想到,我会在这般境况下遇见你。”眸光微闪间,她轻语:“他……还好吗?”
    “皇上驾到!”殿外的高声将薛络原本要说的话打断。帘外传来瑾茹低声的请示。只是,那人夹着风的脚步声不一会就近了身前。明黄的常服,金色绣龙的下摆,编丝的发冠下是一张面如芙蓉、眉眼含着清浅笑意的脸。芜言想过很多次,想着自己会如何再见慕然,又如何再面对已是坐拥天下的他。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会不是慕然。
    浅薄的笑意微敛,眸中的惊诧之色一瞬即逝,明黄色的衣摆拂动,眼前的男子向着薛络柔声唤道:“络儿。” 薛络勾起嘴角,面容上漾起开心的笑,听话的倚进男子的怀里。芜言冷冷的直视着所谓的天子,跪下身,低声沉闷开口:“民女沈汐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有些事并不是她想忘就能忘的,那个踹了她一脚要了她半条命的人。
    薛络记着她的恩情,向那人要了她做清梅殿的宫女。他坐在上首,审视了她良久,终是点头轻笑:“这般说来,朕也欠了你一条命。你有什么想要的?”“还请陛下赊沈汐一个心愿。”芜言伏着身一字一句道:“以手谕为凭。待来日,沈汐望陛下能应允。”殿内一片静谧,座上的人微眯了眼,嘴角仍挂着清浅的笑意,但凡是明眼人都能感觉到浮动在空气中的危险气息。“陛下。”薛络将手中的茶盏递至那人手中,温声软语道:“沈汐不过是在说笑。她……”“沈汐没有说笑。”芜言直起身,看着眼前妖冶危险的男人,“还请陛下赊愿。”茶盏之上水雾氲氤,她似是看见一道微弱的光芒从他眼中一闪即逝。“若你要的是朕的天下,或者”他舒展了眉眼,笑得更为清雅如画。“朕的命呢?”她直视着他,语气不波不澜,“陛下认为呢?”
    她不过是在赌命。赌自己,是否还能被允许活下去。曾经的她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一个刚登基的帝王又怎会任人抹黑自己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完美形象。她知自己能活下去的机会极为渺茫。但她还是会想,若自己有幸存活,妍儿之死她必要查得明明白白。
    夜泱国的新帝,名唤苏煜。原是个极不受宠的皇子,在未孃帝逝世前倒做了几件颇得圣心和民心所向之事。可位于权力中心的众人都明白,这并不能作为他受诏即位的缘由。其他诸位皇子自是不服,阴谋诡谲波涌,战事一触即发。薛络坐在软榻上,看着芜言神思渐渐悠远,缓缓开口,语气飘忽,“你或许该怪我。不,你肯定怪着我。”薛络对着她苦涩地笑了笑,“可是,我不后悔。”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你知道吗?慕然,不,确切的说,该叫他宜庆王。”芜言的心咯嘚了一下,宜庆王——夜泱国的三皇子,苏莫。“你也吃惊吧。当时我知道的时候,自个儿也吓了一跳。”她拿着帕子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如今会呆在这里的原因。陛下不像他。从一开始救我出竹林之时,陛下就向我坦白了一切。他知我懂我善待我。我的父亲本是这夜泱国的护国将军,即便他身死,仍是有不少的将领听从我,护着我。他们为什么要争我,未孃帝为何会派嬷嬷紧盯我,我都明白。但是,陛下却是第一个如此坦率,敞开心扉对我的人。我与他金戈铁马,一起驰聘沙场。他邀我共打这锦绣山河。沈汐,你不会明白那种感受,这两年来我是第一次真正的做了一回自己。”芜言直直的望着眼前已不再是病弱娇柔的女子。她一勾嘴角,展现的是另一种风姿卓绝。“你肯定会思虑我为何会如此明白的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本就欠着你。我未能允诺,也不求能得你的宽恕。”
    此时的夜极静,只有蝉鸣和着风声穿入殿中,撩起浅薄的白纱。朦胧的月光映射下来,将殿中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座上的薛络微叹一声,轻得似风。烛火摇曳间,她的嗓音就如她模糊的面容般缥缈如幻。她说:“沈汐,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沦落到如斯地步。我知你对宜庆王有情。我会替你向陛下求情,让你下嫁于宜庆王。”若是以往的沈汐,她会毫不犹豫地颔首,圆了这十几年来的心中所愿。可如今的她,却再也没有了那份女儿家的小心思。剩下的不过是生死重来的惆怅苦涩。但那毕竟是她临死之前还在心心念念的人。听了这番话,她的心怎可能平静似水,毫无波澜。只是,她跪了下去,俯下身将脸隐入暗色中,“多谢娘娘好意。但沈汐经历了这般生死,早已再无当初的儿女情长。只想孑然安稳于世。”薛络看着她匍匐在地的身影,本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不料,她突然直起身,淡漠如水的眸子直视着自己,“我想娘娘也明白,有些事,做了。便后悔不得。”薛络原本挂在脸上温和的笑意敛了下来,水色的眸光微闪,嗓音带着不知明的沉闷,“既然如此。你便呆在我这清梅殿。只是,你不能再唤沈汐了。”“娘娘可唤我芜言。”她复又低下了身。薛络微颦了精致的细眉。半晌,终究是应了。“自此你便跟着瑾画与瑾茹吧。”
    以往,在山庄的时候。她总像个异类,做不了精灵可爱的摸样,说不了甜言蜜语,来讨人欢心。如今,却不知是自己变了,还是宫里的人太懂的隐忍、心思深沉。除了格外一两个宫女,殿中的其他人待她终究是不错的。因为最起码她们是公平的,带着对平常陌生人最公平的眼光。
    七日后,她学会了烹茶,焚香。精美的檀木小柜,整整排了一列。六十多种香,七十多味茶叶。每日早中晚,依着薛妃的面色来焚香。因此必须得记着各种香料的效用,而各色的茶便根据各宫的主子喜好来记。有时候,记忆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她不停得记不停得记,竟就这么记住了。只是,她依然是跟在瑾画身后,做着递匣子和木盘的人。有些事,不关乎你会不会,如何精通,而是在于你究竟是怎样的身份。
    这些日子里,她总算探听了个明白。不久前,玉妃滑了胎,太医诊断了脉象,却发现甚为奇怪。后来一查,却是刚换下的衣裙之上染满麝香。浣洗局内设有浣衣女,熏香女和送衣使三职。浣衣女自是每日洗衣,熏香女则是将晾干的衣裙用特定的香料熏染。而送衣使的职责便是要把熏好的衣裙送予各个宫中。送衣使是浣衣局内三职中较好的一职,因它能进内闱、与各宫的人相互接触。早几个月前因着妍儿的机灵劲,带教嬷嬷相中了她,便提升了她做了这送衣使。可却不到短短一个月,她就因这一职而送了命。原因无它,那身衣裙是她送的。玉妃让她坦白一切,问她究竟受了何人的指使。可一问之下却是三不知。玉妃脾气一向暴躁,一怒之下便令人将她活活用乱棍打死。熏香女也在随后不久被发现在房中畏罪悬梁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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