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赋

7 悲起


屋中传出一波又一波求饶声,呵斥声,混着桌椅翻到的噼里啪啦声。一片纷杂。她低低的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角却渗出细碎的泪光来。她不是不能说话了,而是不想了。不想再说话了,不想再留恋在这人世间了。
    如果可以,她实在想在睁开眼那一瞬就自我了断了。只是,李泱曾坦率的跟她道:“若不是因为我爹的执念,我想我会放弃你。你知道吗?”李泱弯着靠在膝盖上的脑袋直直的看着她,眸中盛着满满的敬慕。“那天晚上,他满身是血的扛着你回来。眼中的希翼是自娘过世以后从未再出现过的。”她漂亮的黑眸中闪着点点泪光,“那一刻,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死去。”她自认自己不是良善之辈,但若是欠了别人的恩情,便是十倍她也要偿还回去。这一条命不是她的,她欠下了,必是要还了才能安心。
    曾经的过往不过是红尘三千中的一场烟花美梦,过客匆匆,万般浮沉。那个名唤沈汐的人便如易碎的泡沫般在长流的史诗中稍纵即逝。如今,在这如世外桃源般,偏隅一方的小小村庄里,有个温婉爱笑,医术高明的女子芜言,她是李大夫的外侄女,常替李大夫于乡间义诊。颇受乡中众亲爱戴。
    她想,在这民风淳朴的村庄里如此安逸的度过一辈子,或许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只是,有一件事,也着实令她烦恼。不知她究竟做了何事,村中的一个新晋的秀才,竟是叫了一个媒婆向她提了亲。白白净净的书生面孔,仍是让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到沈梓铭。她想她这辈子都惧怕了这般模样的人。于情于理,她自是不会应。可这人却是不屈不饶之辈,直白的说便是极为认死理。于是,她不得不思虑出了个办法来推脱。只是,她还未付诸实践。一卷告示便入了这安然于世的村庄。
    永和二年,她刚满二十。一批老宫女即将被放出宫闱,宫中准备在民间大肆征召宫女,以替补之后的空缺。这个小小的村庄也不例外,凡是被编入册中及笄还未婚嫁的女子,将当即送往镇中,于后日同镇中女子一起被送往帝都金陵。身旁有隐隐的啜泣声,这卷告示如此不留一点余地,就这样生生折断了还在花开烂漫中的女子最宝贵的年华。“荷雨。”挽着菜篮的女子刚刚还在与自己谈笑,说到村中某个男子羞赧的姣好面容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却是在众人面前哭成了泪人。“叶子。雨云……”一个接一个花一般美好的女子离了父母,站在身着士兵服的人身后,一个劲的落着泪。身旁的李泱颤着身,紧张而害怕的望着当头士兵手中的册子。芜言握住她汗湿的手,对着迷茫的睁着眼的她微微勾起唇角。“李泱。”李泱闻言心中一颤,终是绝望了。刚想抬步上前,却被人一拉,后退的一瞬,身旁的人已至当头士兵前,轻笑道:“李泱不愿,我来替她。”宫女什么,不过充个数。既是当事人同意,他们也乐见其成。总归比那些哭哭啼啼,不情不愿的人要省事的多。“你叫什么?”“芜言。”士兵执笔将手中册子上的李泱二字划去,改为了芜言。
    临行之前,李泱在她怀中不住的哭泣。即使芜言如何劝解,她还是一个劲闹腾着要将她替回来。从山上采药回来刚得知消息的李大夫伸手在李泱背后一拂,身前一空。抬首间李泱已伏在李大夫怀中安睡。她望着眼前深藏不露的人,轻笑道:“李先生实乃世外高人。”他只淡淡的看着她,轻声漫语的道:“这条命如今只是你自己的了。”她闻言愣愣的直视着他,倏然璀璨一笑,恭敬的向眼前的人行了一个大礼。
    马蹄声声,金属甲片轻触,清脆悦耳。车帘被吹起一角,她眯着眼细细打量。康阳大道之旁,杨柳树依依,湖面波光粼粼。照这模样,想必离金陵不远了。“芜姐姐。”荷雨还在一个劲的哭泣。一路上,一辆马车里,五个姑娘中,她哭得怕是最多的了。“你如今再哭也是无用了。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在宫中获得一足之地。”马车左角的女子倚着车壁,身着一件简朴的素白色布衣长衫,三千青丝尽用一支木簪随意束起,露出雪白透晰的脸庞和线条优美的脖颈。即使是穿着一样的服饰,还是能让人一下子分出档次来。
    明慧恬淡,是芜言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词,用来形容眼前这个女子。荷雨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哭泣。孟素然,镇长之女,抬起一直低敛着的眉眼,直直的望向坐在车窗旁的芜言,“初选,观身形,探五官,闻口音,量手足,检礼仪。若不幸落选,即入外闱,做刷恭桶等最为粗鄙的活。”荷雨渐渐止了哭声,车中霎时变得极为安静,齐齐望向马车左角。“二选,入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选三百人为宫女头目。三选,”她坐起了身,淡漠的看着芜言,“依帝王喜好,选五十人为妃嫔。”车中其余三个女子闻言皆惊诧地捂住了嘴。
    芜言微侧了头,闭眼假寐。这番话,敢情是将她认作了敌人。也难怪,从村中出来无知的女子一路上竟是不哭不闹。说没有安着其他的心思,会精打小算盘,怕是别人也不会信。车内渐起碎语,芜言静静的听着,微皱了眉头。长路漫漫间,她不敢逃跑也不敢自我了断,生怕因此而连累了李大夫与李泱。原想着入了宫落了选,便自由自在了。却不曾想,即使逃了初选,还是逃不了呆在宫闱之中的命运。而她这具身体,右手轻轻按上衣袖之下的左手臂膀,怕是只能止步在二选了。如此,想便还是不错的。
    永和二年三月,既新帝继位以来,第一次在民间大规模征召宫女,夜泱国上下十五个省区共计五千未婚及笄少女,于初五入外宫闱参加初选。果真如她所料般,当她将衣袖抬起之时,她便止步在了二选。出了密室,她才算松了口气,所幸有了这道疤痕,才免除了被人扒光了衣服随意碰触令人厌恶的感觉。
    三日之后,一车内的五人只有她被留在了二选之外。这个结果显然出乎了孟素然的意料。收拾包裹离开之前,她看着芜言,仍是淡漠的容色,却带着认真的语气道:“我以为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对手。”芜言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她沉默的看了芜言许久,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会的。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说完,孟素然便转身离去了。芜言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右手慢慢抚上心口。有种微妙的感觉正在蔓延,而这种感觉莫名的令她惶恐不安。
    过了二选的人离开之后,她很快被分配进了浣洗局。十二个浣衣女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每日都有洗不尽的衣物。除了午间有的小憩,白天一双手基本上都要泡在水中。所幸现在是春分时节,真不知到了秋夏,刺骨的冷水她还受不受的住。
    三月转瞬即逝,不过是几句倏尔,无痕无迹。天还未明,浣洗局的空地上便有人影憧憧,各色衣物舒展在竹竿上,随风轻舞。红日渐渐西移,水声混杂着脚步声,偶有几声谈笑。洗着手中的翠绿宫装,看着在色彩缤纷中欢快穿梭的粉色身影。她想,就这样挨到二十五岁被放出宫,或许再好不过了。
    “不好了。不好了。”一团粉色极快地穿过木盆与人群,带着焦灼的言语席卷了整个浣洗局。“发生什么事了?”不一会,一大群浣衣女扔下手中的衣裙围了上去。“今日妍儿不知怎的就得罪了玉妃娘娘。娘娘下令在兰玲殿直接杖毙她。我……”紧握在手中的棒槌脱落,掉进木盆里,溅湿了芜言大片衣裙。她的耳畔嗡嗡作响,已然听不清那人之后的言语。兰玲殿……杖毙……
    四面的宫墙造就了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宫路。用大理石铺垫的蜿蜒桎梏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自由,荒无人烟的沿途堆砌了寂寞与冷清。这条宫路太过漫长孤寂,以至于她跑着跑着就忆起了往昔。她与妍儿的初识。说不上如何刻骨铭心,只是她却清清楚楚记得。记得那晚自己站在古井旁的迷茫,记得她的劝说与焦灼,记得她的刻意逗笑与真心,还记得月夜星空下她眼中绽放的璀璨希翼。芜言曾想就这样死在宫闱里,无人问津。就如当初的沈汐一般,孤自一人死在了幽谷竹林中……
    “大胆奴婢!”蓝衣锦服的太监拦住了芜言的去路,“竟想私闯内闱!“公公,求求你。让我进去。”“一个小小浣衣女!这种地方是你可以随意入的吗!”太监将被芜言抓着的手臂一甩,芜言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求求你!”她的脑子乱哄哄一片,什么都思考不了。只想着若再不快点,她就再也见不到妍儿了。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拿出所有值钱的东西,捧到看门太监眼前,“求求你!我只进去一会。一会。”一个太监伸手接过,细细的看了看,对着另一个使了使眼色。“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后必须回来!”“是。是。”芜言急忙点首,抓着襦裙就奔进了内闱。
    眼前繁花似景,亭台楼阁,假山碎石小路,曲径通往幽处。她愣愣的站在原地,一点点接近崩溃。她不知,不知兰玲殿在何处。“快。小心点。”远远的走来两个太监手中抬着一卷草席,身旁跟着一个鹅黄色宫装的女子。右手拿着丝绢捂着鼻子皱着眉催促道。她看着那一卷草席一点点靠近,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唉。小心点!”席卷跌落一侧,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脸。她呆呆看着那一身熟悉的破烂宫装和绣鞋,不自禁地捂嘴后退了一两步。“哎!你!过来帮忙!”精致的妆容下是姣好的脸庞,鹅黄色宫装的女子皱着眉对着何芜言颐指气使道。可芜言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捂着嘴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后退。最后,实在忍受不了似地,突然转身飞快地跑远了。徒留身后的人气得跳脚。
    天空渐渐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是在哀叹这一场红颜薄命。芜言像是缺了意识般蹒跚着一步步走在这条永无止境的宽大宫路上。乌云翻滚,雨大如珠。她的衣裙渐渐湿透了。几天前,细雨打在窗棂上,轻铃作响,妍儿还拿着手中的绣布,笑着要替她做一身新装。只是不过短短几日时光,却是伊人已逝,物是人非。她跌坐在地上,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灰暗的天空,雨滴落进了她眼里,模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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