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何处寄相思

8 第八章:破阵子,虞美人


没有了刺目的大红,亦没有了那一袭白衣的风华,静下来后,缓缓地看着江南的街市,便仍是先前那个富丽娇艳的江南。赵容宜微微笑着,想,真真是应了韦端己那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若是等以后老了的时候,能够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江南,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走在青山碧水间,或者胭脂湖畔那一湖的楼阁画船,沐浴和暖的阳光,抬头便望见蓝的天、白的云、欢快的燕子,那真是一种美丽的享受啊。
    青衫若风,人如雏菊,看尽了□□,突然害怕起秋天来。这样一个瘦弱的书生,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上,你若看见她那笑,便一定会在心里赞叹,又是一个风流公子、世外高士。
    一碗牛肉,一壶浊酒,一个赵小四,街边的憩棚里,顿时也多了一分娴雅出来。很快,便有热心人上来搭讪,几张桌子本就挤成一处,这会子便更显得人多了。这样的场景出现过很多次,雍州、泸州、青州、扬州……多得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赵容宜永远都是耐心地跟他们搭讪,听他们说。这世上,总是少不了茶余饭后的七嘴八舌,有时候赵容宜都会想,看客大概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或者生活方式罢。
    听说没,叶二公子前日里娶亲,那新娘了挟持了新郎,差点儿便婚礼变葬礼了呢?还有……你也说是差点了,那叶二公子是何等人物,不说容颜绝世,举世无双,就那武功家底,也是一等一的好,听说还是师从全真教的化外高人,怎么可能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给轻易制服了,人家那叫情趣,情趣你懂不懂……呿,什么情趣,你就别混说了,‘城西璧成双’轰动全城那会子你还穿开裆裤呢,那叶二公子怎么样人我可比你清楚!我可是听我那在叶家庄管事的小舅子说了,那柳家大小姐,也就是现如今的叶夫人了,听说她现在根本就不在庄里,洞房当晚就跟野男人跑了……叶家也算是江南鼎鼎有名的大族了,出了这种事,牙齿和着血自个儿咽肚里去,怎么会让你知道,呿……也对,那柳璩也是个腥臊的,先前不是还有人看见她满大街追着男人跑吗,真是世风日下啊……
    后来,赵容宜便没有再听下去了。她匆匆结了账,默默地离开了。那棚里的人依旧热火朝天地吃着、喝着、说着、笑着,没有人发现多了一个人或者少了一个人。就像这日午,街上的人明明少了些,却依旧是往来不绝,繁华热闹。这样,真的很好。然,她并没有回酒楼,而是在街市上随意走了一会儿,累了便找了一个地方停歇片刻,看看周遭的行人、摊贩。然后,又继续走。只是走着走着,等恍然发现前面门匾上的“叶家庄”三个鎏金瘦体大字后,才惊觉自己于兜兜转转间,鬼使神差般竟又来到了这里。远远望去,叶家庄门前的空荡寂寥,真是和那日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一场迷梦消散后,万物归于平静。
    沉寂的古宅,沉默的书生,遥遥相望,俱皆定格在这一刻的安宁里。许久,赵容宜似乎隐约听那高门里有声音传出,由远及近,唬了她一跳,乃怔愣在原地,显出些无所遁形的尴尬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只是在看到那出门的几个女子之后,有些许怔忡、失望、愤懑和凄凉,又蓦地转身便要离去。
    “赵姑娘,且站住。”那是极柔婉的一声,似在哪里听见过,赵容宜长长吐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是在梦里罢。她没有转身,也不知道该不该转身,只默默地站在了原地,听着身后她向她走来的步伐。
    那女子应当是高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罢,温柔端庄,娴静优雅,又有着极其白净秀丽的面容,不施粉黛而玉肌雪肤,佩环华而不繁、多而不冗。赵容宜皱眉看着已绕到自己跟前的女子,见她温温笑着,顿时便如沐春风般整个人轻松了下来,只在心里疑惑,这女子不知是如何知晓了自己姓赵,而自以为是毫无破绽的易容之术,何以便这般被人轻巧地识破了去。她正打量着那女子,而那女子也正打量着她,心里想到,好一个翩翩公子、潇洒书生,这俊眉郎目,这英姿煞爽,竟差点连我也分辨不出雌雄真假来。两相互视,皆心生赞叹,不觉的便都笑出几分真心来。那女子见赵容宜目光清澈坦荡,乃笑道:“小女子,苏州虞卿,敢问姑娘名讳?”
    赵容宜先是吃了一惊,有些瞠目结舌地瞪着这言谈清雅的女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江南美人数苏陵,苏有虞卿陵有全”,遐迩闻名,而那诗里的苏州虞卿,乃是江南鼎鼎有名的伎子,又怎么会是面前这个端庄秀丽、半点粉黛不施的女子呢?然而,毕竟混迹江湖十余年,也算是阅人无数,赵容宜很快便恢复了镇定,朝她作了一揖,转眸娇笑道:“小生姓赵,家里排行第四,江湖人称‘酒肉书生’赵小四,便是在下也。姐姐既有慧眼,识了我女儿身,我亦不必相瞒,闺名容宜,‘花容月貌’之‘容’,‘与君相宜’之‘宜’,小字濯黯,便不提也罢。”
    虞卿见她学起书生来有模有样,偏偏油嘴滑舌,说出来的话不三不四,而那一双坦然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狡黠明丽,仿佛璀璨的星辉流转,乃倾身福了一礼,抿唇笑道:“‘赵公子’有礼了,小女子久闻大名。此出长街之外,有‘苏林酒庐’,其间苏林老人酿的酒,淳甜幽香,小有名气,可否相邀共饮一杯?”话虽如此,却全然一派自得,并无半分矫揉造作之势,更让赵容宜觉得这虞卿乃是妙人,值得相交。
    “既有美人相邀,又有美酒可饮,岂有拂约之理,小生这厢便却之不恭了。”赵容宜洒然一笑,便执了苏虞卿的手,往街市的方向走去。
    苏州河里乌篷船,荡漾绿水,沾染春波,悠然自得摇曳。忽而一阵风吹来,船身一个颠簸,引来一阵低呼,也瞬息湮没在夹岸的街市里。乌篷遮住了太阳,遮不住门外一天一水的明光,就这样直直地落在两个人明朗的面容上,坦坦荡荡。乌篷内,一张小几,两壶浊酒,四五碟小菜,七八分酒香馥郁,简单低调,却又处处透着主人家细致的安排。赵容宜看着案几对面布菜的虞卿,听着被乌篷隔于世外的街市上的声音,转头看向荡漾开去的河水,河边柳梢停憩的黄莺,还有恍若隔了一世界的人群,突然觉得心里像是被阳光照拂了般,豁然明媚起来,于是将目光又落在虞卿脸上,吃吃地笑道:“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如今便有切身体会,美人加美酒,也不枉小生来此一遭了,妙哉,妙哉!”
    虞卿施施然拂袖坐好,乃温温一笑:“虞卿平生阅人无数,今日方才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江南名士’。赵公子有这般风流雅兴,不与世同,却偏偏生了副女儿身,只能做赵姑娘,可惜、可惜!”言毕,见赵容宜目光胶滞在半空中,不知是走神还是在深思些什么,乃笑道:“赵姑娘一定在想,你我二人素昧平生,我为何认识你,为何又要邀你。”
    “哦,为何?虞美人且说来听听。”赵容宜的神色莫名地显出些心不在焉来,执了酒樽仰首便干了。
    虞卿也不恼,只笑吟吟地看着她,半晌乃款款道来:“我与柳大人是忘年知交,他中年丧妻,膝下唯余七七一个女儿,疼爱得紧。那日迎亲,叶家庄前,七七挟持叶二公子不成,反而受伤,我也是在场的。只是那一场闹剧,旁人虽不清楚个中缘由,我却是明明白白看在了眼里。”虞卿见赵容宜一脸疑惑地望过来,复而又斟了酒递与她,道“昨夜我正待歇下,七七突然来找我,对我说,赵郎又不要她了。原来自那日新婚之夜,她便已随了那位姓赵的公子离去,而后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位姓赵的公子撇下她而独自一人离开了。我今日往叶家庄原也是为了证实一些东西,却徒劳而归,庄里只说庄主携了新夫人南下行商去了。面上虽是一派和谐,里边不知有多少曲曲折折,我们这些外人总是不能够厘清的。”虞卿微微一叹,饮了一口酒,又继续说道,“世人只晓柳大小姐嫁与叶家庄庄主,郎才女貌,也算是天作之合,现下在庄里不知怎般地快活,可是却不知,那人既非她所爱慕,那地方既无可留恋,便总归是人去楼空。那夜她走时我曾问她,‘这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为何却恁般死心眼。’你道她如何回答?她只是看着我,千言万语,不知道该如何说,沉默了许久才叹了一声,‘这世上的好男儿纵是不可枚数,而赵郎却只有一个。’赵姑娘,虞卿自幼家道中落,没入乐籍,烟花浮华中沉浮多年,早已是心如止水。可是自那日听到恁般一番话,心中亦甚是感伤。”
    乌篷船里,明光四溢,酒气芬芳,那刺槐花的香气氤氲着水波的湿意打在了书生莹亮的眸,映出江南独有的柔婉来。赵容宜叹道:“虞美人啊虞美人,心事莫将和泪滴,凤笙休向泪时吹。你纵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既不能为柳姑娘找回她的赵郎,又不能够为你排忧解难,终究不过是扰人扰己罢了。”
    虞卿淡淡地笑着,自斟酒饮尽:“赵姑娘勿要多疑,我虽言七七与令弟之事,非有他想,不过感慨一二。然,虽是言说他人之事,未尝亦不是在感怀己身。那日叶家庄前,不过匆匆一瞥,我便记住了姑娘的音容,今日能够相遇,也是一番造化。来,我敬你一杯,也算是不枉此刻相识一场。”说罢,早已斟满了酒,素手执起,一饮而尽。赵容宜见她如此,亦不好言他,只豪爽地干尽了。言笑间,日影横斜,燕剪春归,赵容宜正待告辞离去,这虞卿却拉住她,笑道:“既是孤身一人,了无挂碍,不如再留片刻,我与你多说些话罢。”言毕,又打开帘子,吩咐外面的丫鬟去抱了琵琶、小厮去那酒庐中又沽了些好酒来,又吩咐一些零碎琐事,硬是留下了赵容宜。经了半日的絮絮叨叨,两人言语投机,这会子也算是半个知交了。
    “柳大人待你如上宾,今夜你留我在此,孤男寡女,花前月下,当真方便?”赵容宜懒懒地靠坐在引枕上,戏谑地望着醉意微醺的虞卿。那虞卿正低眉调着弦,纤纤素指灵动间,泄出些零碎的音符,在黄昏里显得格外地悦耳醉人,便让人有力气走,也懒得动了。赵容宜觑着眼睛,复摇头叹笑道:“琵琶曲还未奏,闻者已然醉了,所谓‘靡靡之音’,销了我魂,只可怜了柳大人呐。”
    虞卿抬头嗔道:“真真是一张利嘴,教人恨不能撕了开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做成的。——”忽而话音一转,似又带了些感叹,“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那柳傲非比常人,他与我,有知音之交,必然能懂我。更何况,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我便要昭告天下,说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酒肉书生’原来便是中都东亭侯府的赵四小姐,看你以后还怎么做你的潇洒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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