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

第24章


安安用手指撑开妈妈紧闭的眼睑,像验尸官撑开死人 
----------------------- Page 61-----------------------
的眼睑。      妈妈却并不像往常一样地起身。她拉起被子盖住头,声音从被子里闷 传出来:“去去去!去找欧嬷,要欧嬷给你吃早点。”华安也想起了,这是欧 爸欧嬷的家,兴奋地摸索下楼。      妈妈听见楼下厨房里苍老而愉快的声音:“早安,宝贝!”满足地拥着 被子,再睡,感激婆婆给了她赖床的权利。      睡眼惺松、蓬头垢面的妈妈下楼来时,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婆婆烘的 蛋糕、面包、奶油,咖啡壶下点着一盏蜡烛保温。妈妈说了声 “早”,正要 坐下,被欧嬷的大叫吓了一跳:“我的天!小姑娘!”婆婆摇头:“你光着脚 下来怎么可以,会冻死你——”妈妈把脚缩起来,搁在椅角上,边倒咖啡边 说:“好了吧!我脚不碰地总可以吧?”婆婆说:“孩子,头冷脚暖——”“头 冷脚暖,”妈妈接着欧嬷的语音用唱地说,“使医生破产!德国古谚。还是头 暖脚冷?”老人家无可奈何地直摇头。欧爸伸进头来说:“老妈妈,来看看 你孙子变把戏!”欧嬷放下手中的抹布,兴冲冲走了出去。      妈妈啜着咖啡,把发黄的照片拿在手里细看:一个满头鬈发的婴儿巍 巍颤颤地扶着马车而立,婴儿有圆鼓鼓的脸颊、胖嘟嘟的小手。那辆马车, 是当年欧爸找邻居木匠做的,现在站在华安的房间里,每回华安骑上去,都 要对妈妈郑重地摇摇手:“妈妈,再见!安安上班去了!来甜蜜一下。”木马 边的金发婴儿,现在正在楼上卧房里赖床。平常,他必须一大早就起身,八 点钟左右赶到办公室里,考虑中东的政治局势、研究德国的经济走向、预测 明年的投资市场。今天早上他却赖在床上,安安稳稳的,知道楼下有早餐等 着他随时去吃。从楼上大概可以闻到咖啡的浓香。毕竟,这是自己妈妈的家。      客厅里传来追逐嬉笑的声音。妈妈把照片藏进口袋里。婆婆那个本子 里,有华安爸爸从出生到十四岁的成长镜头,婆婆不愿意将本子送给媳妇, 媳妇也明白她的念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地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 他的过去却属于我,做母亲的我。      “不过,只偷一张没有关系吧?”妈妈自问,想到记录了两年多的 “安 安的书”,里面有华安初出母胎、浑身血迹的照片,有父母子三个人两年多 来共度的足印与啼声。      有一天,妈妈大概白发苍苍了,也要对一个年轻的女人说:现在这个 男人当然完全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做母亲的我。      或者,妈妈会倒过来说:这个男人的过去属于做母亲的我;现在的他 却完全的属于你,做妻子的你,去吧!      ※※※      妈妈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被自己的悲壮感动了,一滴眼泪落在 碟子上,晶莹地立在蛋糕旁边。蛋糕有好几层,一层巧克力、一层杏仁,层 层相叠上去,像个美丽的艺术品。      这个做蛋糕的、七十五岁的女人,她又流了多少眼泪呢?妈妈总算暂 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壮与自怜,她听见婆婆做鸭子的 “呱呱”声和华安乐不可 遏的狂笑。十六岁的玛丽亚,有一双大眼睛,穿着白色的布裙站在苹果树下, 五月的苹果树开满了细碎芬芳的苹果花。玛丽亚在树下读信,风吹来,把白 色的苹果花清清香香地吹到信纸上。      和写信的人结了婚,生了两个男孩,男孩在苹果树、乳牛、皮革的香 味之间追逐成长,德国却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孩子的父亲穿上军服,背 
----------------------- Page 62-----------------------
上枪,亲一下玛丽亚,就踏上了征途,那只是一条穿插着青草的石板路。      “这件衣服送给你。”婆婆说。是件透明的薄纱上衣,绣着红色的花边。 妈妈仔细看着,觉得那薄纱上的图案异常的美丽。      “当然不是新的,”婆婆抚摸着陈旧的花边,淡淡地说:“是从苏联的战 场上寄来给我的。我放了四十年了。”妈妈把那件绣花薄纱衬衫小心地放进  自己的抽屉,觉得情不自禁地哀伤。这件薄纱,曾经紧紧握在那个德国军官 手里,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以粗犷的手温柔地包扎、热切 地邮寄,寄给曾经在苹果树下读信的玛丽亚。      这个军官,死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他不曾再回到苹 果树下。      妈妈也不曾穿过婆婆馈赠的薄纱衬衫。她不忍。      ※※※      玛丽亚成了寡妇,但是并没有太多人为她流泪,因为,在颓墙断瓦中, 到处都是寡妇。悲剧太多、浩劫太深,而人的眼泪有限。国都破了,家算什 么? “显而易见,是她追求我嘛!”欧爸意兴飞扬地说,“那个时候,她是个 寡妇,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不是她死死求我,我怎么会娶她?”婆婆在一旁 笑着,哄小孩似地说:“当然当然,全村的女人都想嫁给你呢!”踩着石板路 来到苹果树下的,是个来自东边的异乡人;他大概也是受了大眼睛的诱惑吧? 就在树边住了下来。异乡人其实也回不了东边的故乡,那东边的故乡没几年 就成了东德,围墙的那一边。      “你这么老了,妈妈,”已经长大的男孩对玛丽亚说,“生孩子恐怕会生 个皱巴巴的丑东西哦!”孩子还是生了下来。即使是举目萧条的战后,婴儿 的啼声仍旧令人欢欣振奋。受洗的教堂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祝福与祈祷。当然 没有人提及,这个婴儿在三十年后将和一个中国的台湾女子结合。      “生了老三,老大却开始叫头晕、倦怠??”婆婆说,“我们正准备让他 上大学——他是那么一个聪慧的孩子,对知识有强烈的渴求??”玛丽亚在 病床边守了两年,眼睛看着英姿焕发的儿子逐渐萎缩、一节一节萎缩,先放 进轮椅,然后,有一天,放进棺材?? “为什么小儿麻痹疫苗不早一两年发 现呢?”玛丽亚问,“我看着孩子在我怀里,一个其实已经是男人的孩子— —看着他停止呼吸??”      ※※※      妈妈吃完早点,洗了碗碟,发现祖孙三个在院子里踏青。她想,华安 爸爸也太不像话了,睡到这个时候。不是要带华安去游泳吗?游泳回来,妈 妈把华安哄睡,下楼来找欧嬷。      欧嬷正在烫衣服。妈妈发觉,自己一家三口昨天换下的脏衣服已经全 部洗过、烘干、叠得像豆腐干一样,放在一边。婆婆正在烫的,是妈妈的内 裤。      “我的天,母娣,”妈妈着急了,“你你你,我的衣服不要烫好不好?我 反正随便——”婆婆眼睛都不抬,仔细把内裤的边扯平,仔细用烫斗熨过, 一边说:“我横坚要烫衣服,你们的当然一并都烫了嘛!”妈妈想说:“可是 内衣是里面穿的,谁都看不见,何必烫呢?”但她话到嘴边又没开口,她知 道婆婆会说:“咦,里外一致嘛!内衣烫了,穿起来舒服,无害呀!”妈妈回 到自己的客房,发觉本来乱堆在床上的两床被子,已经折成两块豆腐干,整 整齐齐地摆着。她转身对爸爸说:“明天出门就把这房间锁起来,免得母梯 
----------------------- Page 63-----------------------
又进来整理内务,怎么样?”“不行,”做儿子的横倒在豆腐干被褥上,凌空 踢掉鞋子,说,“不要她做事,母娣会觉得人生乏味。你知不知道,她明天 要去 ‘老人院’里做义工,去慰问‘老人’!      我猜想,她恐怕还想唱歌给那些 ‘可怜的老人’听呢!”                                写给怀孕的女人      钟敏:算算你怀孕应该接近七个多月了。台北蝉声四起的时候,宝宝 就要来到。你是欢喜还是焦虑呢?在华安出生前,安爸爸和我一起去上了六 个星期的 “拉梅兹生产”课程。台湾疗养院——现在改称台安医院了——免 费教导待产的夫妻如何以意志及呼吸来适应生产的过程。有了六星期的准 备,生产那巨大的、撕裂的痛,却是我不曾想象的。在床上努力地调节呼吸, 当痛楚袭上来时,我只能愤愤地想:去他的拉梅兹,意志哪能受得了这样的 巨痛!      所以建平应该陪你进产房的。孩子是两个人的,生孩子也是两个人的 事情。当医生和护士在为众多的病人跑进跑出的时候,只有丈夫能够握着你 的手,陪你度过每一场阵痛的凌虐。夫妻的同舟共济,没有更好的时候。两 个人先共度苦痛,苦痛之后再共享欣喜。      台疗的美国医生告诉我、有百分这七十的中国台湾的男人不愿意陪妻 子进产房。有的说 “生孩子是查某人的事”;有的说 “受不了那样血淋淋的 镜头”;更多的,是相信 “见女人的血不吉利”。      血淋淋的安安是用钳子夹出来的。和电视剧本不一样,我并没有立刻 把他抱在胸上,眼里闪着什么幸福与慈爱的泪光。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