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

第23章


?在这些意外的发现之前,当然是焦头烂额地寻寻觅觅。妈妈现在正 在寻找的项目计有:家庭预算簿一本 (会不会扁扁地躺在砧板底下呢?)、 擦脸的面霜一盒 (会不会在冰箱里呢?)、毛手套一只 (会不会,嗯,会不 会在厕所里呢?),还有其他零碎的小东西,因为寻找时间过长,妈妈已经 记不得了。      西班牙阿姨一星期来三次,每次两小时,每小时妈妈得付相当于台币 三百五十元。      “还好,”妈妈一边数钱,一边说给自己听,“只要她不把马桶刷子拿来 刷碟子;不把筷子藏进排水管里,就可以了,就可以了。”可是有洁癖的若 冰要来了,妈妈不得不特别小心。她把地毯翻开,看看下面有没有唱片封套; 又趴在地板上翅着书架背墙的角落,果然发现一架救火车。清理之后,妈妈 开始清理自己。脱掉黏着麦片的运动衣裤、洗洗带点牛奶味的头发。照镜子 的时候,发现早上华安画在她脸上的口红像刺青一样地横一道、竖一道。      妈妈特意打扮了一下,她不愿意让若冰说她是黄脸婆。最后一次照镜 子,妈妈看见额上的几根白发,也看见淡淡脂粉下遮不住的皱纹,她突然恍 惚起来,恍惚记得许多年前,另一个母亲对镜梳妆后,叹了口气,对倚在身 边十岁的女儿说:“女儿呀,妈妈老喽,你看,三十六岁就这么多皱纹!”那 个娇稚的女儿,此刻望着镜里三十六岁的自己,觉得宇宙的秩序正踩着钢铁 的步伐节节逼进,从开幕逼向落幕,节奏严明紧凑,谁也慢不下来。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门铃大声地响起来。      若冰是个独立的女子,到任何国家都不喜欢让人到机场接送,“婆婆妈 妈的,麻烦!      还要道别、还要握手、寒喧,讨厌!”她说。      门打开,两个人对视片刻,若冰脱口说:“你怎么变这个样子,黄脸 婆?!”妈妈张开手臂,亲爱地拥抱一下老朋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 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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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访客踏进客厅,问着:“儿子呢?”“你不是讨厌小动物吗?”妈妈说,  “送到幼儿园去了。”      ※※※      华安回来的时候,若冰正在谈她的年度计划。休假一年中,半年的时 间用来走遍西欧的美术馆及名胜,两个月的时间游中国大陆,最好能由莫斯 科坐火车经过西伯利亚到北京。剩下的四个月专心写几篇比较文学的论文。      “妈妈,”华安保持距离、略带戒心地观望陌生人,“她是谁?”“这是台 北来的冷阿姨,这是华安。来,握握手。”华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冷阿 姨,握手的时候客人有点局促,没有抱抱华安的冲动,也不愿意假作慈爱状 去亲近孩子。华安已经站在她膝前,玩弄她胸前的首饰。“什么名字,妈妈?”  “项链,那个东西叫项链,宝宝。”“很漂亮!”华安表示欣赏若冰的品味, 但也感觉出这个阿姨和一般喜欢搂他、亲他的阿姨不太一样。他很快就自顾  自去造船了。      “你的生活怎么过的?”客人松了口气,整整揉乱了的丝质长裤,优雅 地啜了口薄荷茶。      “我呀——”妈妈边为儿子倒牛奶,边说,“早上七点多跟着儿子起身, 侍候他早点,为他净身、换尿布、穿衣服,督促他洗脸刷牙。然后整理自己。 九点以前送他到幼儿园。十点钟大概可以开始工作??”“写文章?”“不, 先开始阅读,一大堆报纸、杂志,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时候,从十一点 就在书桌上坐到下午四点,中饭都没有空吃。四点钟,匆匆赶到幼儿园去接 宝宝。四点以后,时间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园里玩一小时,回来做个晚饭, 服侍他吃饭、洗澡、讲故事,到晚上九点他上床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瘫 痪状态。”若冰同情地望着妈妈,说:“我记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计划 的??”“当然,”妈妈的话被华安打断了,他要她帮忙把救生艇装到船上— — “我每天还在想着那许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好 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我知道,但实际上怎么样用它来 解剖作品、它的优点跟局限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也很想深入了解一 下东欧的当代文学,譬如匈牙利与捷克,还有专制贫穷的罗马尼亚。嗨,你 知道吗?Ionesco 的剧本又能在罗马尼亚演出了,他虽然以法文写作,其实 是个道地的罗马尼亚人呢——哎呀,我的天——”华安坐在录音机前,正在 专心一志地把录音磁带从匣中抽拉出来,已经拉出来的磁带乱糟糟缠成一 团。      若冰看着妈妈去抢救那些录音带,坐立不安地说:“他不会静静地坐下 来看书吗?”妈妈拿了支铅笔插进录音卡,边卷边说:“若冰,你看过小猴 子静静地坐着看书吗?”“华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妈妈放了录影带, 知道白雪公主会带来大约半小时的安静。      “我还想大量地读当代大陆作家的小说,从北到南,一本一本读,然后 写批评,一本一本批评。      “我还想旅行。和你一样,到大陆去。我想到西藏待两个月、陕北待一 个月、东北待一个月、上海北京各待一个月。还想到内蒙古。还想到法国南 部的小乡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条河一条河地看。      “还想写一流的采访报导,以国家为题目,一国一国地写。用最活泼的 方式深入写最枯燥的题目,把活生生的人带到读者眼前。      “还想制作电视节目——”“什么意思?”若冰淡淡地问:“你不是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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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电视吗?”“你听嘛!”妈妈瞄一眼电视,七个小矮人正围着熟睡的公主 指指点点,她继续说:“我想作一个欧洲系列,每一个国家作一小时的录影。 譬如介绍瑞士的一集,题目可以叫 “谁是瑞士人?”把瑞士这个小国的混合 语言、种族、文化的奇特现象呈现出来。这不是风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 地、挖掘问题的、透视文化社会的纪录片。当然,每一个片子背后都有作者 的个性与角度在内,就像一本书一样。作完了瑞士作德国——西德与东德; 然后每一卷录影带就像书一样地出版、发行??”妈妈讲得眼睛发亮,无限 憧憬的样子,客人冷冷地说:“这样的东西会有‘读者’吗?”“怎么没有? 若冰,”妈妈兴奋得比手划脚起来,“台湾不能只靠钱,还要有内涵——”“妈 妈,”华安扯着妈妈的裙子:“有ㄍㄚㄍㄚ了。”“哦——”妈妈蹲下来,嗅嗅 宝宝,嗯,气味很重,她说:“宝宝,你能不能在有ㄍㄚㄍㄚ之前告诉妈妈, 不要等到有ㄍㄚㄍㄚ之后才说?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个月的时候,就可以 不用尿布,自己上厕所了。你再过几天就满廿七个月了,你帮帮忙好不好?” 华安不置可否地让妈妈牵到浴室里去了。      回到客厅,妈妈关掉电视,拿出彩笔与画纸,铺在地上,让安安玩颜 色,画画。      “还有,”妈妈意犹未尽:“我还想做一件事,就是出一系列孩子书。我 可以找楚戈——楚戈那个老儿童你认识吗?挑选台湾十个家庭,各有代表性 的家庭,譬如一个茄定的渔家、一个屏东的农家、一个三义的客家、一个基 隆的矿工家、一个兰屿的原住民家、一个台东的牧家等等,当然一定得是有 幼儿的家庭。我们去拜访、观察他们的家居生活,以小孩为核心,然后楚戈 画、我写,每一家的生活故事都成一本儿童书,让台湾的孩子们知道台湾人 的生活方式和台湾的环境——你说怎么样?”“饿了,妈,饿了!”华安不知 什么时候又来到身边,扯着妈妈的衣袖,“妈妈,饿死了!”小人用力掐着自 己突出的肚子,表示饿得严重。      若冰突然站起来,弯下身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蜡笔。妈妈才发现:啊, 什么时候客厅又变得一塌糊涂了?这个角落里是横七竖八的相片本子,那个 角落里一堆垮了的积木;书从书架上散跌在地,椅垫从椅子上拖下来,叠成 房子。      妈妈给了华安一个火腿豆腐三明治以后,抬腿跨过玩具、跨过书本、 跨过椅垫,跌坐在沙发上,感觉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观色,用很温 情的声音说:“这种种理想、计划,做了妈妈以后都不能实现了,对不对?” 妈妈软软地躺在沙发上,很没力气地:“对!”“你后悔吗?”若冰问的时候, 脸上有一种透视人生的复杂表情,她是个研究人生的人。      华安悄悄地爬上沙发,整个身体趴在母亲身体上,头靠着母亲的胸, 舒服、满足、安静地感觉母亲的心跳与温软。      妈妈环手搂抱着华安,下巴轻轻摩着他的头发,好一会儿不说话。      然后她说:“还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有些经验,是不可言传的。”                                       欧嬷      “妈妈,起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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