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20章


医生远远地淹没在队伍里,心中不由得深切思念张师长,思念昔日的手足之情。张师长生前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不能保护你了,你就赶快带着小李子回家。医生真的想回家了,就在胡师长语无伦次的训话会上,医生第一次萌生了回家的念头,但他立刻制止住这个念头,国难当头做逃兵是可耻的。
  胡师长的老家离驻地只有一百多里地,于是他的三个老婆都搬来做随军家眷,分别占据了当地的三户民宅。又有些日子闻不见硝烟了,没有伤病员,卫生所每天门可罗雀,但是医生并不清闲,胡师长的三个老婆轮番头疼脑热不分昼夜派人来喊医生出诊,特别是三太太,只要师长不在她那儿过夜就犯病。
  三太太总是涂脂抹粉备好茶水等炕头,她要医生坐下陪她聊天,医生不肯就范,坚守一米的距离直愣愣地站着,凡与诊病无关的话一句不说一句不答。即便如此,三太太还是说了许多,她是江南的嘉兴人,祖上是书香门第,因为父亲早死,她要帮母亲养活几个弟弟妹妹,不得已到上海谋生,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把她骗到北方,在洛阳遇到胡师长。三太太好几次噙着泪花问医生:“你也是南方人,你不想家吗?”医生每每被问得心酸肝疼,但他咬紧牙关绝不附和。
  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三太太又唤人来请医生出诊,医生穿上军装在房间里踱步许久,决定拒绝这种无聊的游戏,把急诊箱交给小李子,教他量体温问诊,若是三太太真的生病了,再出诊也不迟。三太太听说医生不肯上门大怒,一壶茶水砸了,小李子拖着一双湿淋淋的鞋子,咯咯笑着回来向医生报告。如此不伤面子地了却困扰多时难题,医生以为自己的做法很聪明。
  不料,第二天上午,胡师长拎着枪突然出现在卫生所,二话不说掀了医生跟前的桌子,枪口顶着医生的太阳穴,骂骂咧咧说:“你有几个胆子敢怠慢我的女人?”医生想自己死定了,就像那条叫夜的狗躲不过枪子儿,他闭上眼睛默默祷告:主啊,见你的时候到了,如果孩儿有什么过犯,请你怜悯饶恕,二妹和孩子们都交托给你了。胡师长见医生不但不惊惧反倒面带喜色很是纳闷,从十几岁混入土匪帮至今杀人无数,一般情况下他不在背后偷袭,玩弄一个临死的人是他的嗜好,他用枪口使劲地戳了戳医生的太阳穴吼道:“你知道你死到临头了吗?”医生说:“知道。”“你不怕死?”医生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胡师长,心想:主啊,这么一个残暴的人,也是你不愿意丢弃的迷途羔羊吗?胡师长暴怒道:“你还敢看我?!”医生平静地说:“师长,你不要生气,每个人的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决定,今天我死在你的枪下,那是早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注定的,你同意我的说法吗?只是抱歉让你多杀了一个人。”胡师长像是被人挠了脚心似的忍不住地哈哈大笑,笑得口水四喷,他收了枪说:“好样的,我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你这么一个文绉绉的酸秀才,怎么会不怕死呢?好吧,我饶你一命。”
  第43节:第六章 回家的路(3)
  小李子从外面办事回来,见桌子掀倒在地上,又见师长情绪很好,眼珠子忽忽地转,怎么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倘若他早一分钟回来,他会跪下为医生求饶,甚至可能说出不适当的话,那样师长枪膛里的子弹定然穿过医生的太阳穴。小李子今天本不该出去的,出去也不该逗留这么久,刚才他就在隔壁,炊事兵打水的时候绳子断了,他忙着帮人家捞水桶。是什么力量安排了所有的细节?
  回家的念头从萌生的那一刻起,仿佛是一丛无法扑灭的野火,一直在与医生的理性抗衡,耳濡目染的现实在推波助澜,支持他逃离这支军队。医务室几个月申请不到药品,没有酒精药棉,医生只好买些白酒,煮几条白床单,以备战时急需。军饷也月月拖欠,官兵们都知道胡师长克扣银两敢怒不敢言,每天都有逃兵事件,半道上被抓回来的一律枪毙,这分明是土匪窝是屠宰场,何不归去?医生每天都在问自己。
  他听到古城被轰炸的消息,不知家人的生死,但他继续给二妹写信,寄出一百封信能送到一封也是值得的。他日复一日坐在空空荡荡的卫生所里写信,告诉亲爱的二妹他怎样的去意彷徨,也许上帝没有给我治国平天下的恩赐,我应该独善其身守护家园,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有时候他会在信里夹一张漫画,画他思念的古城和三个孩子,画他自己回到林家老宅时的情景,小儿子宝青扬起小脑袋陌生地望着归来的父亲问:老伯,你找谁?画中的宝青还是三年前的小模样。
  胡师长迎娶第四房妻子大办婚宴,戏班子搭台三天三夜连轴演戏。小李子兴奋地跑来喊医生去听戏,医生的无名火蹿了起来,拍案道:“你还有心情听戏!”小李子从来没有见到过医生发怒,一只脚还在门外不敢动,委屈得要掉眼泪。医生上前拉他坐下,向他道歉,“小李子,你知道我们古城被轰炸了,连古城都不太平,世界大战的局势该是多么的严峻,在这个时候娶小妾摆婚宴实在是罪过!我们跟着凑热闹也是罪过,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回家?”小李子的眼睛亮了,“回家吧,我跟你走!我知道哪条路通往安徽,这两天最容易脱身。”医生双手顶着额头,沉吟许久说:“你让我再想一想。”
  小李子知道面对如此重大的决断,医生需要静下心祷告,他悄然退出,刚走到街口只见镇上的哑巴扛着一个血淋林的人,咿咿呀呀怪叫着奔来,他是来向林医生求救的,师部附近几个村庄的人都知道有个姓林的医生是活菩萨,妙手回春有求必应。小李子跟回卫生所,帮助医生抢救哑巴在路上捡的血人,这是一个年轻女子,因为不完全流产大出血,医生处理完毕辨认出她是二太太家的丫鬟,年龄只有十六七岁,无需多问,一定是胡师长作的孽,二太太用烧红的钢针刺穿她的肚皮杀死胎儿,并将她逐出家门。由于药品匮乏,医生最终没有留住姑娘的性命。
  还有什么理由不走?医生决绝地对耶稣说:主啊,如果你同意我走,就请为我开路,如果你不同意我走,就让哨兵一枪把我打死。
  当晚,满天星光灿烂,医生和小李子坦坦荡荡地走出军营,沿途经过好几重岗哨,没有一个士兵拦阻他们的脚步。
  〖BT2〗2
  抗战时期的中国像一块被分割的蛋糕,有的沦陷在日本人的手里,有的是共产党的红色根据地,有的仍是国民党统治区,还有些汉奸土匪占山为王。医生回家的路要穿过每一块蛋糕,他必须像变色龙那样,不断地变换保护色,才不至于贸然送死,但医生对可能遭遇的危险毫无预知,与世隔绝的几年军旅生活使他更加的闭塞迂腐。
  两个逃兵疾步走出几十里地,天快亮了,淡淡的晨曦中可以看到远方沉睡中的小城,小李子高兴地脱下外衣高高地抛起来,放声大叫道:“再见了,胡师长!”医生就地坐下,思绪飘回古城,这时节该是荔枝上市了,眯起眼睛依稀闻见荔枝的清香。他看到阿水送来鲜美的荔枝,二妹把荔枝装在小木桶里,看到三个孩子围坐在木桶旁边吃荔枝,孩子们抢着挑出最大的荔枝剥好皮塞进爹的嘴里。啊,那美好的时光可是梦?
  第44节:第六章 回家的路(4)
  小李子推了推医生,医生不肯睁开眼,“我正在吃荔枝,我女儿给我剥一颗又大又甜的荔枝,真好吃!”
  小李子无心跟医生一道憧憬家乡的荔枝,说:“我们要想办法弄两身老百姓的衣服,要不然人家看出我们是逃兵,会把我们抓进官府。”
  虽然路上扔了军帽军衔,可还是一眼能看出他们是当兵的。
  他们沿着田间小路走进一个村落,这里聚居着近二十户人家,一家比一家穷,整个村庄没有一身多余的衣服,兄弟合穿一条裤子在这里并非传说。医生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走进这个村落,仿佛是被差遣来扶贫济困的使者,给各家送一点钱,为正在生病的老人和孩子看病。在村里滞留两天之后,小李子借一身破衣服去镇里买了两身旧衣服。
  他们把所有能让人联想到军队的东西都扔了,其中有张师长留下的皮包,小李子把皮包翻过个拍了拍,夹层脱落了,掉出几个像小学生用的橡皮擦大小的金块,俩人不约而同地愣了。张师长说过他有几个小金块,医生没往心里放,离开那座被战火摧毁的小镇他给了小寡妇一笔钱,相当于两个月的军饷,如果那时候发现这些金块,他会如数交给小寡妇的。这时他们坐在老乡家的土炕上,金块落在黑乎乎的棉絮上,金光灿烂很是抢眼。小李子说:“林先生,张军长跟你最好,这些金块应该归你。”医生摇头,“应该给那个寡妇,张师长当时一定是这么想的。”“我们先拿着吧,等到战争结束,我跟你一块儿再来北方找那个寡妇。”小李子把金块缠进腰带。
  一个老乡默默地送他们离开村庄,他的手里抓着一把菜叶,到路口叫住医生:“先生,你长得这样白净,会招人起疑心,城里的女人逃难都用菜汁抹脸……”
  小李子说:“对啊,有人问就说你是我哥,我带你看病去。”
  医生顺从地低下头让老乡在脸上化妆。
  半个月之后,辗转到了芜湖,他们没有进城,半道上拦了一部开往南京的长途汽车。由于旅途劳顿,又不洗脸不刮胡子,医生还真像个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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