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22章


别充什么大英雄啦。我不要走。"
  "你得配合,"他说,"要不咱们俩都给逮住啦。"
  "你……"
  "别出声,要不他们会听见的。"我苦恼得哭了――你不能用一个比"苦恼"这个词更强的表达方式。我靠在他的身上,让我的左腿半悬着――我们像一对行动笨拙的竞赛人在参加一场三条腿竞走那样。如果不是在我们刚起步时,一支轻机枪在公路那头向着下一座岗楼急速短促地一连放了几排,那么我们就不会有机会逃脱了。也许,有一支巡逻队正冲上前来,也许他们正在完成摧毁三座岗楼的任务。那一阵枪声掩盖了我们缓慢、狼狈逃跑的声音。
  我不大清楚这段时间里我是否清醒着:我想,在最后那二十码路上,派尔管保几乎是完全背着我走的。他说:"当心。咱们要下水稻田啦。"干燥的谷子在我们四周沙沙作响,脚底下的烂泥也吱吱咯咯响着,直往上翻。水淹到我们腰部的时候,派尔停住了。他在喘气,气一哽住时,他就发出像牛蛙那样的声音来。
  "连累你,很抱歉,"我说。
  "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派尔说。
  第一个感觉是轻松:田里的水和烂泥柔和而又牢固地托住了我的腿,就像一条绷带,但是不一会儿那阵寒冷又使我们得得打战。我不知道是否午夜已经过了:要是越盟人员没有发现我们,我们就得在这儿待上六小时。
  "你能不能把身体稍微移动一下,"派尔说,"就一会儿?"一听到他这话,我的毫无理智的怒火又冒上来了――我说不出别的借口,只是因为疼痛。我并没有请求谁来救我,也没有要谁把死亡这么痛苦地延长下去。我怀念着我在那干硬土地上的卧处。这时候,我像一只白鹤那样,一条腿站着,不把全身重量压在派尔身上,好使他松上一口气。我刚一动,稻秆就搔得我痒痒的,又刺痛了我的皮肤,还噼噼啪啪响个不停。
  "你在那边救了我的命,"我说,派尔连忙清了清嗓子,准备客套地回答一句,而我接着说,"让我好死在这儿。我倒情愿死在干燥的土地上。"
  "最好别说话,"派尔像对一个残疾人那样说。
  "到底谁叫你来救我的命的?我到东方来就是为了来寻死。这就是你们该死的不讲理的地方……"我的身体在泥淖里摇晃着。派尔把我的胳膊又扛到了他的肩头上。"放松点儿,"他说。
  "你看过不少战争电影。咱们又不是两个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你也没法赢得一枚军功勋章。"
  "嘘――嘘。"脚步声都可以听见了,有人正朝田边走来。公路前边的轻机枪已经停止开火了。除了这脚步声和我们呼吸时稻秆的轻微的沙沙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时候,脚步声也停了:似乎离我们不过一间屋子那么远。我觉察到派尔的手正按住我身体没负伤的那边,把我慢慢按下去。我们一块儿很慢地在泥里陷下去,不让稻秆发出一点儿响声。我用一边膝盖跪着,尽力把脑袋向后仰,总算可以把嘴保留在水面上。腿又痛起来了,我想"如果我在这儿晕过去,那么我就会给淹死"――我一向厌恶和害怕淹死这个念头。为什么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死法呢?现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也许,二十英尺外,他们正在等着一阵沙沙声,一声咳嗽,一个喷嚏――"啊,上帝,"我想着,"我就要打喷嚏了。"要是派尔不来管我那就好啦,我就只对我自己的性命负责――不会连累他――他是想活的。我把空着的几个手指紧紧接住我的上嘴唇。这是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时学来的,但是喷嚏还是留在鼻子里,等着打出来,而那帮人在黑暗中默不则声,就等着这一声喷嚏。喷嚏就要打,就要打,打出来了……
  然而就在我打喷嚏的那一刹那,那些越盟人员用轻机枪放了一排枪,一串火光射过稻田――枪声以锐利的哒哒声像一架机器在钢板上钻孔那样,把我的喷嚏声掩盖住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缩进泥淖里――一个人对他所爱的东西如此出于本能地躲躲闪闪,跟死神调情,就像一个女人要求她的情人强奸她那样。稻秆给子弹扫射过后,垂下来盖住了我们的头,这场暴风雨又过去了。我和派尔同时伸出头来吸口气,只听见脚步声朝岗楼那边走去。
  "咱们成功了,"派尔说。即使在疼痛中,我也不知道我们什么事成功了:对于我来说,是老年,编辑的职位以及孤独寂寞,对于他来说,我现在知道他说得太早了点儿。接下去,我们在寒冷中安定下来等候着。在通往新渊的公路上,一堆黄火突然燃烧起来:火光像在一场庆祝会上那样欢快地燃烧着。
  "那是我的车子,"我说。
  派尔说,"真可耻,托马斯。我最恨看到人家浪费。"
  "车子油箱里一定还有一点儿油,正够他们放火烧车。你也像我一样冷吗,派尔?"
  "我冷得不能再冷啦。"
  "咱们爬出田去,平躺在路上,怎么样?"
  "再过半小时吧。"
  "我整个身子全压在你的身上。"
  "我忍受得住,我年轻。"他本来是想把这句话说得幽默点儿,但是它听起来却跟水田里的泥一样冷。我原来打算向他道歉,因为我的疼痛使我话说得那么凶,可是这时候疼痛又使我说话了。"你年轻,没问题。你本钱厚,经受得起等待,是吗?"
  "我不明白你说点儿什么,托马斯。"
  我们一块儿似乎消磨了六七个夜晚,不过他对我的了解只不过跟他对法文的了解差不多。我说:"你不管我只有更好。"
  "那我就没脸去见凤儿啦,"他说,这个"凤儿"一说出口,就像一个银行家喊出标价那样。我立刻接受了挑战。
  "原来是为了她,"我说。使我的嫉妒显得更为荒唐、丢脸的是,我只好用最低声的耳语来表达我的嫉妒――它没有音调,而嫉妒是喜欢装腔作势的。"你以为你这些英勇行为就可以得到她。你多么大错特错啊。我要是死了,你倒可以得到她。"
  "我可没有那意思,"派尔说。"在你恋爱的时候,你总希望你的行为光明正大,就是这么回事。"这话倒是真的,我想,不过并不像他表达得那么天真。恋爱就是像别人看你那样来看你自己,是去爱你自己得意的虚假形象。在恋爱中,我们是没法讲什么荣誉的――那场英勇的行为也只不过是在两个观众面前演演戏而已。
  也许我已经不再恋爱了,不过我还记得。
  "假如是你的腿断了,那我早丢下你走啦,"我说。
  "不啊,你不会,托马斯。"他又用令人受不了的沾沾自喜的神气加说道,"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我生起气来,想离开他,自己撑着站起身,但是疼痛又来了,像一列火车在隧道里那样吼叫着奔回来。在我瘫到水里去以前,我的身体更重地压到了他身上。他用两只胳膊搂住我,把我抱起来,然后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把我搀扶向田埂和公路边。等他把我扶到那儿以后,他把我平放下,让我仰面躺在田边田埂下、浅浅的泥淖里。等疼痛退去以后,我睁开眼睛,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我只看见满天星斗这项精心制作的密码――一种我读不出的外国密码:这些不是家乡的星星。派尔的脸在我的上面转过来,把那些星星遮住了。"我要沿这条公路走下去,托马斯,去找巡逻队。"
  "你别做傻瓜,"我说。"他们还没弄清楚你是谁,早就开枪把你打死了。就算越盟人员没有干掉你的话。"
  "这是唯一的机会。你不能在水里躺上六小时。"
  "那么就把我放在公路上。"
  "把轻机枪留给你没有什么用处吧?"他迟疑不决地问。
  "当然没有用。要是你决心做一位英雄,至少得慢慢地穿过稻田。"
  "那么我还来不及打招呼,巡逻队早就走过去了。"
  "你又不会讲法语。"
  "我就大声喊着说,"JesuisFrongsals."别担心,托马斯。我会很小心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跑远,没法悄声对他说话了――他按着他所知道的那样尽力悄悄地移动,不时停上一下。我借着汽车燃烧的火光,可以看见他,不过并没有听见有谁开枪,不久,他就走到火光另一边去了,很快寂静又填满了脚印。是啊,他的确很小心,就像他上次撑着小船驶下河流到发艳去那样,他那份谨慎小心活像一个儿童冒险故事中的英雄,而他对自己的谨慎小心又十分得意,像对一枚童子军徽章那样,同时他又糊里糊涂,不明白自己的冒险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我躺在那儿,仔细听着有没有越盟人员或外籍兵团巡逻队开枪的声音,但是一声也没有――或许派尔要走上一小时,甚至不止一小时,才能走到一个岗楼,假如他到得了的话。我尽力转过头去看看我们那座岗楼的残迹,一堆泥土、竹子和支梁。
  等汽车的火焰低落下去后,那堆东西似乎缩得更矮了。等痛苦消失以后,有一片安宁――仿佛是神经的一种"休战日"似的:我想要高歌。我想到,这多么奇怪啊,干我这种职业的人对这一夜惊险,竟然只能在报上发表一、两行新闻――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夜,唯一奇怪的就是我自己。这时候,我听见一个低沉的哭声又从岗楼残迹那边传来了。有一个哨兵一定还活着。
  我心想:"可怜的家伙,要是我们的车不是在他的岗楼外边抛锚,那么他一听见那扩音器喊话,本来就可以投降,像他们几乎所有的人那样,再不就逃走了事。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