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23章


钢琴一侧就是黑丝绒的琴凳,当然是很宽阔的,上面斜放着一本绿色封面的琴谱,大约常有人来弹琴。
  茗冷见羽飞望着钢琴出神,就起身道:“我弹一支曲子,给你们消遣消遣。”
  “夫人在午睡,还是免了吧。”羽飞说。
  “不妨事的。”茗冷拿起琴谱,在琴凳上坐下,将琴盖打开,正要去弹,却又回头一笑,“听什么曲子?”
  羽飞没有作声,点莺倒走了过去。她心里十分喜欢这位漂亮的徐小姐,又因年纪相仿,不觉忘了拘束,接过琴谱来翻找了一会,说道:“就弹这一支华尔兹吧。”
  琴声“叮咚”响起之时,羽飞不由自主地就凝视着茗冷一双飞掠在琴键上的手。钢琴在北平城里虽不是绝无仅有,亦十分罕见。羽飞至今,还是第一次在北平听见这种清冽如泉的琴声。在他很遥远的记忆当中,南京那个家里,也有一架这样的钢琴,不过比这只琴旧一点。幼年的往事模糊得犹如隔世,但有一样无比清晰的印象,突然在这琴声敲击中挣脱出来。羽飞看着那宽宽的琴凳,就好象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穿着西装短裤坐在丝绒的凳面上,这小孩子的身边,并坐着一个挽着髻的少妇,两对手,一双大一双小,“叮叮咚咚”地在雪白的琴键上敲打,那少妇有很重的南京口音,说着:“小克,你别和妈妈抢琴键呀!小克寒!你要听话!”接着就是小孩子“咭咭”的脆笑。那种南京口音的话怎么说,羽飞早已忘了,只有一种非常幽远的腔调,在记忆深处,象云彩一般地飘游着,而那挽髻的少妇,也只剩下一个窈窕的身影,转到面前时,除了她蒙在浓雾里的美丽,是丝毫也看不清眉目唇肤的。唯有她颈侧一对樱桃红的小痣,犹如嫦娥玉兔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融在一片细嫩飘忽的白里。
  点莺捧着琴谱翻看。她是第一次看见钢琴,感到十分新鲜有趣,同时又非常喜欢这种清亮柔美的琴声,一页一页地看着琴谱,同时在心里暗暗地哼着谱子,越看越高兴,走到沙发旁边,将琴谱往羽飞面前一送,说:“小师哥,你看!”
  羽飞接过琴谱。当他的视线触及这些与中国的筝弦乐谱迥然不同的音符时,似乎在耳边隐隐约约飘起一支曲调来。一页一页地翻过琴谱,那曲调也越飘越近,那个三四岁的小孩和那挽髻的少妇,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在练这只曲子,非常熟练,少妇一边弹,一边笑。羽飞的眉心不知不觉微蹙起来,极力去听那支响在记忆深处的曲子,那支曲子虽是越飘越近,终于却在一定的距离处停处了,不远不近地飘荡着,不肯靠近。
  羽飞抬起头往钢琴那里一看,见茗冷和点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多时,茗冷便立起身,牵着点莺的手出去了。
  琴声一止,空室愈静。羽飞在钢琴前坐下,耳边回漾的曲子,仿佛在这静谧之中,极度缓慢地穿越厚厚的岁月,愈飘愈近了。羽飞把一只手放在琴键上,轻轻地按了一个音,为了不惊动那支曲子,他的手按得非常轻。顺着琴键去找那种相似,不是,不是,又不是,忽然的,手指停在一个音上,对了,再敲对了。羽飞看着那片琴键,想起小时候在三辉的沙地上,自己用树枝偶尔画的琴谱来,手指仿佛先人而苏醒,触动了附近的第二个第三个琴键之后,又跳回来按了左边的第二个,第一个,再回来,重新按下第一次按动的琴键。于是,那支曲子就在刹那间,忽然清清楚楚地响起来了。
  羽飞无法继续回想起下面的谱子,反反复复地按着那几个琴键,渐渐的,音乐连贯起来,羽飞注意地听了一会,突然辩认出这是一支老歌的前奏,那支老歌是一个电影里的插曲,并且是放在留声机里唱的,叫做《孩子,你是我的天使》,这支曲子相当轻柔,犹如母亲喁喁的低语一般,但是因为年代太久,羽飞记得,只在自己八岁的时候,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支歌的谱子,现在无疑早已失落了。
  羽飞停了手,看着那雪白的琴键出神,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或是很久,或是一刹那,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会弹这支曲子。”
  羽飞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位四十左右的贵妇,穿着雨过天青色的缎子长旗袍,手里拿着一柄团扇,皮肤又白又细,梳理得非常光亮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光可鉴人的发髻,有一个词叫“徐娘半老”,大约就是专门用来形容这类妇人的。她的笑容相当娴雅高贵,缓慢而和善的吐字,象是广州一带的人,“我是茗冷的母亲。您是白先生吧?”
  羽飞站起身来:“原来是夫人。真对不起,吵了您午睡。”
  “没有关系的。茗冷弹琴的时候,我已经醒了。”总统夫人款步来到琴边坐下,将手中的扇子往钢琴上一放,两手落在琴键上。
  羽飞站在钢琴旁边,一直注意着总统夫人的两只手。这支曲子看来她是常弹的,指法异常熟稔。徐夫人停下手来,含笑道:“这支曲子很老了,白先生怎么会知道?”
  “偶然的一个机会罢了。”羽飞说:“觉得很好听。”
  “那我再弹一遍。”徐夫人按动了琴键,微笑地看着羽飞道:“你象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既然你这么喜欢这支曲子,我就教你弹。”
  曲子不算太长,徐夫人连弹了三遍,立起身道:“你来试试看?”
  羽飞的手落在键盘上,很快便流利地掠下去了,一曲既终,羽飞抬起头来,忽见徐夫人的目光,有些异样地盯着自己的右手,顺着她的目光看一去,原来是那枚钻石戒指。
  徐夫人似乎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笑了一笑,说:“这枚戒指很好。是别人送的吗?”
  羽飞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徐夫人也就不再往下询问,说:“好戒指总有些厮象,我有一枚‘鸽子血’,就和别人的象得不得了。” 徐夫人向客厅里走去,随口又问:“白先生贵庚?”
  “十八了。”
  “你也十八了?”
  “徐小姐不是二十一岁吗?府上还有少爷、小姐与我同年?”
  “没有。”徐夫人沉思了好一会,笑道:“白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不然,我看天下还有一些巧事呢。”
  茗冷和点莺将近客厅的时候,茗冷忽然放轻了脚步,用手向点莺连着摇了两摇,点莺忍住笑,连连点头,两个人蹑手蹑足地立在客厅门口,茗冷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小声道:“我母亲在嘛!”
  点莺也在屏着气听,就听一个女人柔曼的声音在说:“英国的伦敦文学院很好,你想去那里念书吗?”
  茗冷听到这里,将柚木雕花门一推,笑嘻嘻地便走了进去:“我早就知道,人有个‘缘份’,瞧瞧,我母亲一见你,就要资助你留学呢!”
  徐夫人看见茗冷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孩子,银红的一条缎子绣花旗袍,水灵灵的一张小脸,徐夫人便笑道:“这一位,一定是梅小姐了。”
  点莺的肤色偏一点苍白,这时候虽是羞涩拘束得厉害,透在脸上的不过是一抹极之俏丽的粉红色,正是恰到好处,点莺很腼腆地微微鞠了一躬:“夫人,您好!”
  “怎么样?妈妈?”茗冷插进来道:“我说得不错吧?您一见他们包管欢喜得不得了。”
  “我很喜欢看白先生和梅小姐的戏。”徐夫人说:“前儿略算了一下,总有两百来场呢!我瞧白先生和梅小姐的最好,还有一出,就是折子戏,白先生的吕布,梅小姐的貂婵,”徐夫人说着,掉头看看茗冷,“你不也爱听得不得了?还说吕布不够轻佻?”
  “妈妈!”茗冷不好意思地将两手一绞,随即抬起头来看着羽飞道:“本来也是!克沉,你别把吕布处理得太含蓄呀!”
  “这个,我还真不大好改。这折戏,我是和王固春学的,他就说吕布这个人,不好演,不是正人君子,也不是花花太岁。” 羽飞说:“并且京剧讲究的,就是‘含蓄’,太露了,反而坏了意境。”
  徐夫人“咳”了一声:“白先生别听她瞎捣鼓,她去年才开始听戏,不过听了十来场,她懂什么?并且从小就在法国呆惯了,只怕中国话都说不好吧!”
  点莺听了,忍不住看着茗冷道:“你去过外国?”
  “她是在法国生的。”徐夫人说:“长到八岁才回国,到的又是香港,也就是为了上大学,才跟着她父亲回北平来的。”
  “这么说,你在北平只有三四年的功夫?”点莺问茗冷。
  茗冷点头:“是呀!我不打算再走了,这里好得很。”
  羽飞说:“怪不得我听徐小姐说话,口音有些不同。”
  徐夫人用手搭着女儿的手背,笑着说:“她比我还好一点,我是更说不好北平话,本来我是南京人,后来又到广州,再到香港,哪里还能说得好北方话?象白先生梅小姐是北平人,学的又是京剧,说得一口顺溜的京片子,我们只好看着羡慕了。”
  “哦,您是南京人?”羽飞微微地吃了一惊。
  徐夫人点了点头,神态有些黯淡,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不易觉察地叹了一口气。
  很快临近黄昏,茗冷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高兴地说:“我父亲快回来了!请二位务必留下来用点便饭。”
  点莺听见这么说,慌得直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茗冷直摇头,又坐下来用手暗暗地牵羽飞的袖子,羽飞见她委实不想留下来见徐总统,就起身告辞。茗冷说:“我不勉强梅小姐,但是你大可不必也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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