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21章


这是洪品霞的嘱咐,说练了一上午的戏,喉咙也乏了,筋骨也疲倦,应该在午后抚琴一曲,怡心养神,这种调养之法,比睡上一觉更有益处。
  从前《黄帝内经》中,倡“三有”,谓“饮食有节,起居有常,劳作有序”推为防病之宝。与“三有”相对,有《道德经》的“三去”:去甚,去奢,去泰。说的是清心寡欲,心淳质朴的道理。点莺每想起这些话来,总觉得自己在背道而驰。成天的心绪不宁,自己都不明白在想什么,好在每日的练琴没有再懈怠,算是渐成习性,可是音律多情,一抚愁心,手在弦上,意属听者,弹比不弹更加恼人。
  点莺的两手离了筝弦,先静坐了一会,告诫自己说,不可再分神了,要好好地弹上一个曲子。于是再用指尖挑弦,“诤”然起音,从客地拨,抹,挑,拢,自琴弓往左,弦颤音发,不绝而出。点莺奏到酣处,不知为何,忽又想到,若是那假山边有那人在,还能如此专心向琴吗?只怕早已叫他回顾多次了。点莺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有些心跳,背后似乎不大如常,点莺立刻便知是谁来了,又不能回头,两手在弦上一擦时,把脸便擦红了。
  羽飞立在点莺的身后,看着她的指法。方才由廊上过来时,听得曲调有情有色,已有行家的韵味,浓淡如意,甚为悦耳,不免暗中点头,此时立在点莺身后,渐渐却又听出那晦涩之音来了,果然未及多时,又错拨了一根弦。
  按洪品霞的吩咐,把点莺学筝之事就教给羽飞,如今辰日已久,却并未见什么起色,仍旧要时时弹错,将来追究起来,第一个必定要责备羽飞不曾用心教好。羽飞每听筝之时,总是不解加着急,但今日不同了,点莺这会弹而错弹之谜,有诗可解: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羽飞已知,点莺此时必已觉察出自己立在她身后。所以才又错弹。羽飞默然之间,忽地记起茗冷那一方绘着“未展芭蕉”的绢帕,以及那一首诗中的最末两句:“一札书箴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点莺越错越明显了,弦似乎划着了,曲子开始乱。点莺自己都觉得不象话,想要补救,然而手指却不听话,心也慌得厉害,连谱子都忘了,但却不敢停下来,仍旧往下拨,就在这曲音迥异之时,一只手静静地盖在弦上,那乱纷纷的杂音,戈然而止。
  点莺看着那只白净的手,脸更红了,那手上一枚钻戒在阳光底下,炫目之极,化成五颜六色的光晕光圈,手没有动,那彩光却是自己在飘转。
  “是不是又想到石副司令的事了?”羽飞的声音不大。
  点莺正想找一句说词来为自己开脱,听他这么问,赶快点了点头,却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徐小姐帮你把这件事了结了,往后,你就不必再担心了。”羽飞柔和地又说了一句:“所以,你可不能再弹错琴了。”
  “我不是有意的。我,我不大会。”
  “那我弹给你听。”
  点莺直摇头:“不了不了,我会弹,我会弹。”
  说着便回头一看,正看到羽飞微俯着身子在看琴,他人生得极俊美,这阳光下一看,更是睛黑唇红,简直就是如玉也似,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倒满可以改做“庭园芳草应解语,指点鸣筝有玉郎”,点莺一想到这里,慌忙将头回过来,生怕羽飞看出什么异样来。
  从头来弹《浮云》,果然就好得多了。一曲奏罢,羽飞说:“往后,要照这样子弹,再要弹错,就没道理了。”
  点莺见他竟是半点也不懂自己的心意,不免又急又伤心。想到从今以后,再没有错弹的借口,必要好好地来弹琴了,若是好好地弹,羽飞亦就无须再来指教什么,看来就是这一段其淡如水的缘份,也到了尽头。他本来又忙得很,只怕从今以后,再没有这样独处的机会,那时师父师娘再要来说婚嫁的事,更是再难见面,若是依了自己一向的脾气,闭门不出,岂不是一辈子见不到的事?!点莺想到这里,竟一时忘了怯意,脱口唤了一声:“小师哥!”
  这一声,将正欲走开的羽飞又唤了回来,问道:“有事?”
  点莺一见他转回来,心里顿时一通乱跳,很想说一两句话出来,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妥当?况且已没有了商量的时间,必须就要马上回答。点莺这一急非同小可,几番启开樱唇,却又吐不出半个字来,唯有两脉泪水,从那清澈的眼睛里一涌而下,泪水一流,点莺完全没了主意,自己也还未明白过来,已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这一来把羽飞吓了一跳,连忙说:“这是干什么呢?有话好说,你快起来!”一面说,一面俯下身来扶点莺。点莺见他的手托在自己的臂弯下面,又是一阵心酸,不知怎么的,手随眼到,竟将羽飞的手一下攥在掌心里。羽飞虽是明白她的意思,却不能够说破,只好说:“你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说出来好了,一个劲儿地哭,倒把人哭糊涂了。”
  点莺攥着羽飞的手不放,呜咽道:“求求你……教……教我弹琴……”
  哭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于不知其情者,必要笑她傻气。而羽飞心里,始终都很明白她的意思,见这么一个标准的闺阁女子,用心如此之苦,却又始终得不到回音,也算是可怜之极了,还不知私底下流了多少的眼泪呢?羽飞看着她的泪眼,心里亦是相当地难过,尽量缓和地对她说:“我当然会教你的,这是师娘的托付呀。你放心好了。”
  “你别蒙我!”
  “我不蒙你!”
  点莺这才放下心来,慢慢地松开手,却又想到亦不过能求他教琴而已,自己的心事,看来是终生之憾,不得与结了。也许最后也如戏文里的许多女子一般,悒悒而终,这一想,泪水又涌了出来。
  这妙龄佳人流泪,石头人亦要心惨,何况是一向相处的人?羽飞很想劝她几句,然而亦知,怎么好听的劝慰都是无济于事,沉默了好半天,只能说出一句话来:“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你瞧着好的东西,未必就真的能合你意。珍重自己,福事自到,你明白吧?”
  点莺听他这么说,就疑心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心事了。但一想,却又不可能,就说:“我明白的,又是你不明白的。你明白的,其实是不明白的。”
  羽飞知道,若再说下去,眼看这一层纸就要捅破,心想那时该怎么对她的说好?于是就道:“难得糊涂。我也不想做明白人,只要你心里有数,就够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点莺见他借故离开,愈发起了疑心,只是并不能肯定下来,就在模糊不清的猜测之中,反倒有了一丝极淡极微妙的慰藉。
  
  按三辉的惯例,每日练功分上午下午两场。上午主文,下午主武,也有在早晨耍刀弄剑的,毕竟不多。大多都趁早晨林子里清新,各自拣一棵树下站着,最好对着湖水,来吊嗓子。外人自然也能听得见,说三辉“晨喧午静”,这是有道理的,吊嗓子自然是吵得厉害,到下午练功夫,照说是该最热闹了,其实又不然,园子里除了舞弄兵器划出来的风声,几乎就听不到别的声音,所以又谓“文喧武静”。
  这日午后,赛燕要练枪,因为平素在台上的武戏,多半是与羽飞搭档,所以让羽飞陪练。羽飞用一杆枪,架着赛燕那杆枪的中段,赛燕两手分别握住枪头和枪尾,羽飞的枪尖一跳,赛燕就借着那势“忽”地将身一旋,羽飞的枪尖越抖越快,赛燕握着枪的身影亦是越旋越快,一个身形最后旋成一团红光,在原地直转。转着转着,羽飞蓦地将枪一收,赛燕的身影立时顿住,没有摇晃,极稳定。
  “还好吧?”赛燕用手在额头抹了一下。
  羽飞笑着点点头:“还行,我去那边了。”
  “小师哥,昨天下午,你在……你在干嘛?”
  “昨天下午?”羽飞不在意地道:“在家里。”说着又要走,赛燕急了,一跺脚道:“人家是问,你在家里的哪里?”
  羽飞笑了:“你要干嘛?”
  “不干嘛,你在哪里?你告诉我。”
  “是在家。”羽飞将腰间的练功带紧了一紧,也不看赛燕,提了剑就走。赛燕追了几步,站住两脚:“我都看见了。”
  她这么一说,羽飞才记起午后点莺的事来,不由也站住了。就听赛燕在身后说:“你说一说是怎么回事?我不怪你。”
  这句话一出,倒让羽飞觉得不可思议了,以赛燕师妹的身份和十六岁的年纪,怎么敢这么和自己说话?要在平时,羽飞早就要说“没大没小”了,可是今天他没有立刻说,回头看去,忽见赛燕握枪的手上,一道晶莹无比的绿光,定心一看,正是那枚“祖母绿”戒指。羽飞这时,一下子就明白赛燕何以会那么说话了。明白之后,却感觉到有一种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从心底坠下去了。只能看着赛燕淡淡一笑,“你不是看见了吗?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是‘看见’了!可我没‘听见’。”赛燕走至羽飞身边,却背过身子,假装在看桃花,口里轻声道:“你对她说什么了?声音那么小。”
  “她怕我不肯教她弹琴,我就对她解释。”羽飞在想,现在又要对你解释。
  赛燕“哦”了一声,绕到树后,探出半张脸道:“小师哥,你过来。”
  羽飞来到树后时,赛燕就说:“我一向最信你。所以为了这个,你也不会撒谎,对吧?”
  她背靠着树干,右手一扬,将手中的枪抛在一边,瞅着羽飞一笑,又将两手背在身后,四处张望了好久,才放心地站直了身子,将双手伸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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