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9章


  绸子的花色可多了。赛燕看得没了主意,偏偏余双儿不时地又问她中意哪种颜色,余双儿见赛燕老不开口,就说:“好糊涂的小师妹!你平素欢喜什么色儿,你总有个谱儿!”
  那赛燕明如秋水的一对眼睛,在稀疏的一排刘海儿下面,不停地扑朔,只是瞅着绸子不语,那绸子的彩色,全都跃在两只瞳仁里,把眼眶里弄得彩光如珠。余双儿正在不解的当儿,就见赛燕把头抬起来,没头没脑地便问了一句:“小师哥喜欢什么色儿?”
  余双儿先是一怔,接着便笑道:“那,我可不知道。”
  赛燕这才发觉说错了话,本来手里掂着块榴红的料子,这时便将两手一缩,头也不回地便向店外去,口里含含糊糊地道:“不买了,不买了……回去吧!”
  余双儿也不拦,跟着亦走出店来,说道:“跟你说句心里话,那过于红艳的料子,别买了,还是素雅些的好,师娘告诉我说,那喜裙早就制好,还有喜鞋,你要是再一买,不重了吗?”
  赛燕见师姐说得认真,绝无半点取笑的意思,便也不能这么不理会,极小的声音道:“我是……周到考虑……”赛燕的眼睛,飞快地在眼角瞟了余双儿一眼,稍稍停顿了一下,才比较清楚地说:“我今儿十三,过了年,都十四了,离十八岁,还有几年呐?我寻思,师娘为我添置,总不能随便就买一件回来,总要耐穿点的,往后,还穿给他看呐,要是买了个他不爱看的颜色回来,我也不会穿起来,我不穿,不就白白辜负了师娘的意思?也把那么多银子白给糟践了呀!”
  余双儿听在耳里,半天作声不得,想到才十三岁的小姑娘,竟有这么深的用心,可知平素里,还不知压了多少心思和委屈,余双儿不由便将手围着师妹的腰,慢慢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胡同拐弯,才说出一句话来:“羽飞有这福气,还不知有没有这个福份呢?”说着,竟有一种没缘故的伤感,就跟夹在两道高墙中的天空一般,阴冷而沉郁。手里拢着小赛燕的身子,几番努力,才把那极长极重的一声叹息,咽了回去。
  
  到次年的下半年,白玉珀已渐渐的不怎么轻易登台了。一来五十七岁的年纪,终场毕竟吃力;二来徒弟渐大,实在也无须次次上场照应。回到下处休息的时候,洪品霞总是把一堆一堆的柬子,全送给白玉珀看。白玉珀每次翻检,总觉得没有一个可以回掉,姑且应承某一个,必然又要惹别的一大群不高兴,索性一概不理。但是如此闭门谢客,总非正理;那戏班究竟不是书香门第,可以清净度日,总要热闹得烦人才好,任是哪位班主,都宁可天天烦于应酬,也不愿意门庭冷落。白玉珀想了好久,尚不能决定下来由哪位大人开头,正好洪品霞又拿了个柬子来,却是双份的,要请白玉珀师徒赴宴,署名是“东北保安副总司令 石”
  白玉珀拿着这柬子,反反复复看了好久,象是自语似的道:“要带那孩子去应酬,是不是早了点儿?”
  其实柬子里要请羽飞的,实在从他十岁登台的第一个夜里就开了头。着实因为小小的一个孩子,功夫实在是好,扮相又漂亮,现在大了一点,更是唱做念打俱佳,贴海报时,除了头牌是师父,二牌便是小徒弟了,加上白玉珀露面时候又不多,三辉的大梁,几乎有一大半是徒弟挑着,那北平城到江南一些地方,早知道有个“小白老板”,就凭这一点,足以让那发柬子的人家把师徒并重了。
  洪品霞把柬子拿过来,也看了半晌,说:“飞儿不才十五岁吗?”
  白玉珀生性爽利,一逢这类拿不定主意的事,往往快刀斩乱麻了事。将那柬子夺过来往案上一丢,道:“算了!不去了!”
  “是副总司令呢!你别把人家惹了。”
  “那不会。我找个说词,推了,不就行了?”
  洪品霞尚在犹豫,就听见帘外有人在咳嗽,回头一看,却是李三泰,当然又是往常的样子,一面进来,一面摘礼帽,就是声音有些不同,非常高兴地道:“白老板!师娘!”
  “干嘛呢?中彩票了?”洪品霞有些责备地站起身来,要去倒茶,那李三泰抢着说:“师娘您先别忙,跟我来!”
  洪品霞还未转身,那李三泰已是急不可待地上前一把拉住,直往外间拖去,一直拖到门槛外边,才把手往廊下一指:“您瞧!”
  洪品霞往台阶下看时,就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慌忙由地上立了起来,身量纤窈,穿的是黑乎乎的粗布衣裤,胳膊里挎着个花布小包袱,一条极好的辫子,但却被风刮乱了,蓬松松地垂着,洪品霞的目光,穿过披拂在那小姑娘脸上的乱发,才一落定,便失声叫了出来:“这不是苏三吗?”
  “不折不扣的小青衣!”李三泰见洪品霞喜出望外的神色,十分得意,不免要约略地介绍一番,“师娘一直念就想要个青衣!谁知道呢,前几年就是找不着!时间一长,我可更不敢乱敷衍了,越发留心,要找个绝好的,要不怎么叫缘份呢?路过无锡的时候,真碰着了,她就一个人,五岁就唱青衣了,搭人家的班子,就是运气不好,那班子散了,我说你唱一段给我听听吧?师娘您一会儿听,不然我还真不敢就把她给带来!她还有个兄弟,一起来的,是唱铜锤花脸儿的。”
  洪品霞这才看见,那树荫底下,还站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本来不用李三泰说,她也看得出来是唱铜锤花脸的。脸上带着笑,依旧去看那小姑娘,越看越发笑出来,连连点着头说:“好!好!真好!”
  那小姑娘见洪品霞点了头,赶紧跪下叩头,怯生生地喊了声:“师娘!”
  洪品霞一听那小姑娘的声音,心里便有了底,问道:“多大了?”
  “十六岁。”
  “叫什么名儿?”
  “梅点莺。梅花的梅,点头的点,崔莺莺的莺。”
  “你还识字?”洪品霞略略有些惊异,也很高兴。
  “只认识几个字,不敢说识字。”
  那白玉珀早已立在后面,这时候便说:“名字倒刚好合规矩,就不必改了。”
  梅点莺多年流离在外,很会察色观人,一见白玉珀的气度谈吐,知道必是班主无疑,赶紧又叩了三个响头:“师父!”
  白玉珀看这小姑娘,象是很听话顺从的孩子,也很放心,转而去看那小伙子,问道:“你叫什么?”
  “施惠生。”
  看来,和那姓梅的小姑娘,并不是同宗。看上去年纪已在二十六七左右,那唱腔做功,必然已有其脉络,上台即可开戏,倒用不着多点拨,权且算是收一个人,不能算徒弟,因为这一层,所以名字也就无须更换了。白玉珀就对着那小姑娘说:“要好好学戏!”又对施惠生道:“过几天,你唱一段给我听听。先留下吧!”
  施惠生慌忙跪下来叩头:“谢谢白老板!”
  洪品霞下了台阶,拿手绢给点莺扑打身上的灰尘,又理那乱作一团的头发,理着理着,便看见小姑娘的一双脚,穿着双男人的阔口鞋子,又破了,前面一排脚趾,都灰蒙蒙地露在外面,往脚跟一看,才知道不是没穿袜子,洪品霞再一抬头,就看见那小姑娘的眼睛里,两颗极清澈的水珠来回滚动,洪品霞心头发酸,说道:“赶紧换身衣裳吧,怎么弄成这样子!”
  点莺从师娘一番言行中,已看出是个极温和的妇人,不免庆幸绝处逢生,想起往日一应凄凉的旧事,差点便哭泣出来,终于想到初来乍到,不能如此做作,只能强忍着泪,有意无意中向前一望。
  那前边是两座极巍峨的假山,中间一条窄窄的石子路,一阶一阶地不知拐向何处,就在这清爽干净的视野当中,出现了一位十来岁的少年,年纪虽小,却有一种恬淡自如的大家风范,穿的是一袭淡蓝的长袍,脖子上围着一条雪白的围巾,一头甩在肩后,将手轻掂长袍的下摆,正由那台阶上走下来,乌黑的一头头发,白净的一张脸,虽是低着头,那异样清秀的两挑长眉,以及极挺极端正的鼻梁,长长的眼睫,没有一样看不清楚,待一抬起头来,有一个很柔和很恰当的下巴,再是一双看着这里的眼睛,点莺的心头,不禁就是猛丁一跳,正疑惑间,那少年已走过来了。却是不再看别人,走到白玉珀身边,喊了一声:“师父”,又对洪品霞道:“师娘。”
  点莺愈发不明其妙了。因为那少年,绝似北平城的学生少爷,丝毫没有梨园之气,举止吐字之从容,世家贵胄亦不过如此,何以这样清秀高贵的少年,会如此称呼白玉珀夫妇:点莺正在苦思冥想之时,那李三泰已是带笑地召呼了一声:“小白老板!”
  那少年也回了声:“三叔!”这时,白玉珀对点莺道:“这是你小师哥,见见吧!”
  何以要叫“小师哥”?点莺想了想,便明白了,既称“小师哥”,必有“大师哥”,况且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确实也比自己年少,点莺便赶紧见了礼,羽飞见她十分畏怯,就说:“以后,你有事,尽管来找我,没关系。”
  点莺听他一开口,是地地道道的北平话,知道是有资历的,加以方才李三泰竟喊他:“小白老板”,可知在三辉举足重轻。好在是知书识礼的态度,很能让人安心,点莺便退在一边,低头而立。
  施惠生见礼时,竟喊“小白老板”,看两人年纪悬殊,实在不妥,白玉珀正在思索,羽飞已开口了:“叫我名字就得了!不必太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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