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臧

第233章


战争的爆发像炸开的动脉,而停歇则静默如死亡。战线的僵持是谈判桌上的筹码,每一个标点背后,都是无法计数的生命和热血,每一条电令之下,都是他亲手送到炮火中的子弟兵。
  死,有的时候,反而成了一件简单的事。
  “总长,急电!”林芝维推开车门,一脚踩进一尺多厚的积雪里,踉跄了一下。
  急促的声气让虞浩霆皱了眉,然而回头看时,却见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以及——欣然?
  “什么事?”
  林芝维趟着雪急“跑”了几步:“总长,扶桑地震。”
  虞浩霆一怔,一边接过文件夹一边问:“震中在哪儿?烈度呢?”
  “还不清楚。不过,有海啸。”
  两天之后,空投到扶桑阵地的传单上影印了国际通讯社的报道和大幅照片。罕见的巨震灾难空前,繁华都城在大火中毁于一旦,连扶桑的皇族子弟也有人葬身震中。
  刚刚僵持下来的战线,突然又沸腾起来,扶桑人把前线轰成了焦土,虞军的防线却一径收缩,避其锋芒,就在沈州的城墙几成泥渣的时候,一路轰鸣的战车戛然而止——困兽的血终于流干了。
  签完最后一道电文,窗格上已经映出了暖红的霞光,虞浩霆闭上眼,轻轻吁了口气。他不信天,也不信命,不过有时候,大概人还是要一点运气,“卫青不败由天幸”,那他呢?
  军中的除夕,没有爆竹辞岁,没有家宴团圆,只有酒:伏特加、白兰地、烧刀子、老白干......端得看军需官们的本事和自家长官的面子。虞浩霆从沈州的城防阵地一路回来,一餐年夜饭东一勺西一碗,到了哪儿,都少不得喝上一杯。
  营里倒是别有一番热闹,齐振和林芝维一班人凑了一桌火锅,吃到兴起,也耍酒令玩儿。他们回来的时候,林芝维大约被罚了,正听见他捏着嗓子唱曲儿:
  “口咬青丝风筝断。你走时荷叶榆钱,到如今霜凝冰寒……”
  卫朔听着只觉得牙碜,忍不住蹙了下眉,侧眼一看,虞浩霆果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他刚要往前走,虞浩霆却突然站住了:“卫朔......”
  他迟疑地叫了一声,胸口微微起伏:“我要回江宁一趟。”
  说罢,回过头来目光殷殷地望着卫朔,笃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回江宁一趟。”
  这念头倏然萌生,一瞬间竟叫人不能自已。
  飞机在江宁落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只是除夕的夜,辞旧迎新,无人入眠。
  车子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穿过笼着薄雪的闹市民居,空气里淡淡的硫磺气息叫人想起战场,然而此时此刻,不管怎样的热闹喧腾,都让人觉得安宁静好。烟火灯光里映出一行行崭新的春联,满眼的“风调雨顺”“万象更新”,满眼的“吉祥如意”“物华天宝”。
  直到出了城,周遭才安静下来,车子也渐渐加速,就在这时,虞浩霆忽然吩咐“停车”。
  路边一座小小的院落,门楣素朴,上头挂着两盏朱红的灯笼,还另插了一盏金光灿灿的鲤鱼灯。金红交错的灯光照见近旁的矮墙上斜斜伸出一树覆了雪的欹枝。
  虞浩霆拂开上头的薄雪,几朵幼弱的蜡黄小花露了出来,冰雪镇过的幽香,委婉清冽,沁人心脾。他静静看了片刻,抬手折下一枝,转身招呼跟着下车的周鸣珂:
  “放两块钱给人家。”
  “‘哥哥’,叫‘哥哥’。”
  “……”
  “哥哥!”
  “妈—妈—”
  叶喆纠缠了几次,刚刚长出三颗乳牙的惜月就是不买账,叶喆忍不住嘟了嘟嘴:
  “月月真笨!”
  “月月才不笨呢!”一一立刻凑上去纠正,“月月,叫‘哥哥’。”
  惜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溜溜转了两转,软绵绵地开口:“哥-哥-。”
  叶喆讪讪地拉了拉惜月玩具似的小手,跟一一打商量:
  “一一,把月月借到我们家玩儿几天吧,我的炮全归你。”
  一一摇头:“肯定不行,月月会哭的。”
  “不会的,我给她吃橘子糖。”
  ……
  两个小家伙讨价还价还没个结果,惜月已经睡着了。一一和叶喆的兴趣很快转移到了“压岁钱”上,唧唧咕咕讨论个没完,时不时地被各自的妈妈 嘴里一颗红枣、莲子之类。
  骆颖珊和叶铮想着顾婉凝带着两个孩子在皬山守岁未免孤单,就带了叶喆过来。于是,就算不放鞭炮,酌雪小筑里也热闹非常。
  花厅里特意燃起的守岁明烛,烛花一跳,回廊中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动了堂内的人。
  “总长!”
  叶铮霍然起身,既惊且喜。骆颖珊和顾婉凝也站了起来,一一看着一下子进来一票人,有点儿摸不清状况,贴在妈妈身边暗暗打量来人。
  虞浩霆一言不发地摆了下手,片刻之间,花厅了的人几乎走了个干净,只有一一犹自牵着妈妈的手,不肯理会叶铮“出去放花炮”的花言巧语,直到顾婉凝轻轻点了下头,才不大情愿的被叶铮抱了出去。
  顾婉凝的双手紧握住桌案的边缘,腕子上的珍珠手钏巍巍颤抖,像是要支撑自己站住,又像是说服自己不要离开。她眼尾的余光里都是他慢慢走近的影子,她极力想要去把握自己胸腔里的情绪,却只能徒劳。
  她侧着身子没有看他,小巧的下颌陷在领口那两弧茸白的貂毛里,鹅黄缎面的丝棉旗袍上绣了银白淡绿的折枝花样,在这冬日里叫人分明看见了早春。
  他走到她身旁,把那枝幽香清瘦的蜡梅搁在她手边:
  “这是我回来的路上,遇见的第一枝花。”
  她低着头,一颗珠子似的泪滴“啪哒”一声打在那蜜蜡般花上。
  她仰望着他,颤巍巍地抬起手,可就在即将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却猛然缩了回来,匆匆抹掉自己唇边的泪痕:“你还没有吃饭吧?我去看看宵夜有什么。”
  说着,慌忙转身要走。
  虞浩霆一把从背后捞住了她的腰:“我不吃宵夜。”
  他的怀抱刹那间停滞了时光。
  她缩着肩膀,像在屋檐下躲避雷雨的燕,周遭的一切她都听不到,也看不见,只有剧烈的心跳仿佛要怦然跃出胸腔。
  他的唇落在她发上,她一失神间,被他转了过来。绵延的吻从她的额头绵延到了 的唇,热切而坚决的触感如电流,如火焰。
  她恍然省悟过来,双手死死撑在虞浩霆胸口,仰望他的双眸泪光莹然。
   
  虞浩霆讶然看着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拳头,缓缓放开了她,眼中渐渐闪出冷冽的光芒:
  “你要是不想见我,就摇一摇头;你摇一摇头,我马上走!”
  顾婉凝张了张口,却没有任何声音,她垂了眼眸,从他身前退开了一点,低低摇头,慢,而坚持。
  “好。” 虞浩霆咬了咬牙,“你就是个……”
  一语未尽,转身就走了出去,军靴在地砖上踏出凌厉的声响。
  顾婉凝看着他的背影转瞬间消失在夜色里,一起带走的还有笼在她身上短暂而炽烈的温度。
  她慢慢走出去,庭院里空无一人,连悄然而落的雪花都是静的,叫人疑心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眼泪无所顾及地淌在脸上,无人得见,也就不必去擦。突如其来的绞痛从掌心沿着手臂窜进胸口,她连忙去扶身边的廊柱,却忽然被人揽住了,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带戏谑:
  “就算是我走了,你喜极而泣,也不用哭成这样吧?”
  她急忙转身,孤岩玉树一样身影触手可及,她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失控地抱住了他的肩:“你......你怎么没走呢?”
  虞浩霆低下头,在她耳垂上轻 了一下:“我要是再信你,我才是疯了。”抬手把她抄在怀里,又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你就是个没良心的坏丫头!”
  她旗袍的下摆被他翻上来,柠黄的丝绸里子衬着莹白纤润的一 ,有一种清新的媚惑。她不推拒,也不迎合,只是把脸颊贴在他胸口,须臾不肯离开,叫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她的那晚,她也像这样,缩在他怀里予取予求,只是那时候,她不会这样抱他,她只有害怕,没有依赖。
  被情感温存的欲望,缠绵成春风化雨的 ,冰消雪融,春日的 舒展开来,他轻轻一笑,在她细巧的锁骨上吮出一瓣嫣红,然而笑容未竟,他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再看她的眼神,果然也变了!
  虞浩霆暗自一叹,他怎么把这件事忘了?脸上却笑得不怀好意:
  “宝贝,你要 不如换个地方。”一边说,一边捉了顾婉凝的手往身下带。
  然而他怀中的人却把手抽了回来,在他肋下战栗着摩挲,满眼惊恐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
  虞浩霆捉了她的手,送到唇边用力亲了一下:“以前的事了。”
  顾婉凝摇头,惶恐而又坚决:“以前没有。”
  他邪邪一笑:“宝贝,我身上有什么没什么,你记得这么清楚?”
  顾婉凝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调笑,只是探过他的衬衫,把手按在他肋下,几乎像要哭出来一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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