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来到的日子

第2章


  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时的地址,虽然现在那里已经变了样,谁也找不到那些房屋、街道和郊外了。
  互相通信使我们开始疏远,因为,我们第一次用书信来交流感情。这是在寻找用思想来表达情感。
  你一定会理解,当时的思维领域处在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思维受到了不正常的法则的约束。这是由于人们人为地制造、删改、查禁、扭曲习俗和惯例,利用种种借口使思想扭曲到令人困惑的地步。直觉使人们对“真理”保持沉默。我是在离奇守旧的狭隘的环境中由母亲带大的。那种环境用某种宗教法则约束你,要求你去遵守某些行为规范,强迫你接受某种社会政治制度下的观念。而这些与社会生活的现实和需要没有多大关系。
  事实上,母亲的宗教确实有股薰衣草和味道,每到星期天,她把所有的该做的事都丢在一边,包括该洗的衣服和每天必打扫的家具。她用精心缝补的黑手套遮住多节的、因经常洗衣而干裂的手,穿上丝质的旧黑外衣,戴上没有檐女帽,然后带我去教堂。我也与以往不同,显得既干净又可爱。我们在教堂里唱圣歌,行礼拜,聆听声音响亮的祷文,然后也声音响亮地跟着朗读。
  当神父终于边鞠躬边无精打采地简短地说出:“让我们祝福圣父,祝福圣子!”时,我们一边站起身,一边随着大家发出一声叹息,感到又重新精神振奋起来,并得到了新的解脱。
  我母亲信仰的宗教里有个地狱。那个地狱里有一个长着红卷发的非常可怕的魔鬼。魔鬼的权力可以和不列颠国王一样。它极力责备人们肉体上邪恶的欲望。它希望我们相信通过遭受剧烈的痛苦,来简单而永远地摆脱我们在这个不幸的世界上遭受的痛苦和烦扰。然而,事实上,这世界的灾难没有尽头,阿门。实际上,那些长着像翻卷的火焰一样的红头发魔鬼看起来极有趣。整个故事所具有的训戒色彩在我出生前就已经淡化了,已经充满了柔和假想的色彩。我不记得在孩童时代它曾使我充满恐怖。现在,我知道了所有这一切不过就是我可怜的老妈妈焦燥不安、积满尘土的脸上的一系列表情。它使她可爱。我想可能是由于我们那位厚道的房客加比塔斯先生奇妙地更换上了牧师的外衣,并且提高了他的嗓门,使它具有伊丽莎白时代祈祷者的大丈夫气概,这才使我母亲对上帝产生了特殊的兴趣。她向上帝表现出了过于敏感的顺从,并且把上帝与那些名声败坏的教士区分开来。事实上,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想要让我照她的样子去做。
  我对自己逝去的青春,保持着最强烈的同情以及某种难以言明的妒嫉。我觉得我很难坚持我的写作,特别当虽人指责我,把我看成一个愚蠢、装腔作势、易冲动的高大笨拙的年轻人时。那张旧的照片上的我就是这副样子。每当我回想到底是什么使我不间断地去写我心爱的人的那些值得纪念的事情时,我承认我在颤抖着……。然而,我希望这一切都不会失败。
  对我来说,内蒂的信极简单。笔迹稍微显圆型,字体不太工整,用语也不太好。她的头两三封信在使用”亲爱的”一词时,显出了害羞的情感,而且我记得一开始我有些迷惑。接着,当我理解后,我不禁高兴起来,因为她在我的名字下面用了“asthore”一词,我猜“asthoe”的意思就是“亲爱的”。但是,当我表现出兴奋时,她的回信又不那么高兴了。
  至于我们怎样以我们年轻拙笨的方式进行争吵,然后,在未受到邀请的情况下,我在星期天到柴克斯黑尔把事情搞得更糟,以及以后我又如何写了一封她认为可爱的信,于是,事情又总算有了好转等等;我不会罗嗦地写这些事情,让你们读来乏味。我也不会向我们讲述由于误解,我们之间出现了动荡的关系。事情都是我挑起的,最终又是我感到后悔,直到现在终于产生了麻烦。而且,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有某种浪漫亲切的时刻,我会非常强烈地爱她。在整个过程中,还会有这样一种不幸的时刻,当我孤独地处在黑暗中,我会极强烈地想着她,想着她的眼睛,她的抚摸,她的甜蜜,想着她在时的愉悦。但是,当我坐下来写作时,我想到的却是雪莱(注:雪莱:英国诗人。)、柏恩斯(注:柏恩斯:苏格兰诗人),我自己,以及其他一些没有关系的事情。当一个人有骚动中落入爱河时比起根本不曾相爱更难表达。
  说到内蒂,我知道她爱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有些神秘的人物。我的声音不能唤起她的激情。于是,我们继续写信争吵。忽然,她给我写来一封信,说她拿不准她是否可以毫无顾忌地与一名社会主义者,一个不信神的人来往。接着,她突然换了另外一种更强硬的口气,用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词语。她认为我们彼此不合适,兴趣爱好差异很大,思想差异也太大。她一直在想打破我们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尽管在这种突然的打击下,我的确不能充分理解,可我还是不再想这件事了。我接到了她的信正是在老罗顿一家无礼地拒绝给我长工资之后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始终处于这样一种状态,那就是,无论对内蒂来说,还是对罗顿家来说,我都不是那么重要的。我难以摆脱这种心态,于是,只有去谈论彗星以求得到解脱。
  我站在什么地方?
  我已经习惯于把内蒂看成了我不可分隔的一部分,那种传统的“真正的爱”使我如此以至于希望她面对这些精心选择的有关分手的言语时会改变想法。我们曾亲吻,私语。如此亲近之后,我被深深地震撼着。我感到我突然被宇宙丢弃,被人所遗忘,所以,我必须立即果断地积极地表现自己。我要安抚深受伤害而又自尊的我,但无论我所了解的宗教,还是用漠视宗教的态度,我都无法安慰自己。
  我该立即回到罗顿那儿,然后迅速地在福比希尔家附近的很有发展前途的银行那里找出路吗?
  无论如何,计划中的第一步是很容易做到的。到罗顿那儿去,说:“你们将会再接到我的信的。”
  至于其他方面,福比希尔会使我失望。然而,这已经不重要了。主要的问题还是与内蒂有关。我发觉的大脑装满要写给她的只言片语。它们在我脑子里飘来飘去、使我变得迟钝了蔑视,讥讽,温柔,到底用什么词儿呢?
  “兄弟!”帕洛德忽然对我说。
  “什么?”我说。
  “布莱登钢铁厂在点火,浓烟正在从我头顶的这片天空飞过。”
  他打断我思路的时候,正是我准备要找他说话的时候。
  “帕洛德,”我说,“我必须把这一切先丢在一旁。老罗顿不会给我涨薪水。问过他之后,我觉得不能再继续按老章程干下去了。你明白吗?所以,我可能必须永远地离开克莱顿了。”
  听了我的话,帕洛德放下望远镜,望着我。稍停了一会儿,他说:“现在就换工作可不是好时候。”
  罗顿也这样说。
  我总觉得帕洛德的话听起来有种英雄气概。我说:“我厌倦了为别人做简单没有意思的苦工。与其在一个地方因挨饿连精神都屈服了,不如换个地方只饿死自己的肉体。”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帕洛德慢慢地说……
  从这时起,我们就开始了一场无休无止的谈话。这是一场温无边际、脱离主题的、很笼统的泛泛之谈。直到世界末日来临,这些谈话对那些有理智的青年人都是很有用的。无论如何,巨至今也没使其失去意义。
  记忆真是不可思议,它使我现在还能想起在闲谈中说过的话。尽管当时的情境、气氛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事实上,对此我几乎说不出什么来了。我按我自己的主意摆出架式,极愚蠢地装出一副感情受到了伤害,内心十分苦闷的狂傲的样子。而帕洛德则扮演了一闰语重心常、思想高深的哲学家。
  现在,我们正在户外暖和的夏夜里散步,更加随意地谈着。但是,我敢说,有一件事我记得。
  我一边在空中打了个手势一边说:“我经常希望你的那颗彗星或类似的什么东西真的会撞到这个世界上,而且把我们全部毁灭,把罢工、争战、骚乱、爱情、嫉妒以及生活中所有惨不忍睹的事情一扫而光!”
  “啊!”帕洛德说,似乎这想法袭击了他。
  当我在谈论别的事情时,他词不达意地说:“这只会增加生活的苦难。”
  “你说什么?”
  “与彗星相撞,这只会使事情倒退,这只会使生活赋予我们的一切比现在更凄惨。”
  “可是,为什么会是生活赋予我们的一切呢?”我说。
  你知道,这就是我们的谈话方式。我们一边说着,一边沿着房子外面狭窄的街道走,走上台阶,然后,走进小胡同,最后走上大道。
  与帕洛德在一起,我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我认为,我能以一种几乎完全自我超脱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过去。现在时世变迁,实际上我已经变了个人,与以前那个狂妄自大的愚蠢的年轻人已毫无相象之处。我记得他过去所遇到的那些烦扰。在我眼中,他是一个庸俗的、自高自大的、虚伪的、装腔作势的家伙。实际上,除了本能的可怜外,我并不喜欢他。而这种怜悯完全是由于经常联系非常熟悉的结果。因为他就是我本人。我可能会理解并记述他的各种动机,而这些动机会使得几乎每一位读者都失去对他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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