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福来酒馆的酒


过了腊月,顶着年根儿底下,福州府还是出了事儿。大批大批逃难的人从福州府向四下各县避难,福清一夜间人突然就多了,听说,唐王打了败仗,而且是败得很惨。鞑靼蛮子让福州府的老百姓剃发,别说那些知书达理的秀才们,就是扛着锄头下地的庄稼汉子也是不肯,头发岂是能剃的,除了出家当和尚的,谁敢毁半分毛发。
    在这十几天里,沈思也跟着昌丰号的跑船客们有了些交情,有时候,有时候,同在一起当伙计的大李就特羡慕沈思,老是挂在嘴上的就是,“鱼儿,你还真不一般,钟爷那帮人,除了咱霍老板,哪见过他们待人这么好的。”每每说到这儿,沈思都会无奈的摇摇头,看着五大三粗的大李,但嘴上也只是说着,“谁叫我沈思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其实沈思心里倒是觉得,昌丰号上的跑船客们对他越是好,就越是在掩饰什么,比如他父亲程子瑜的事。
    和卢勤一样,沈思总是很好奇,是什么力量,让昌丰号十几年如一日。先不要说节气,或者是海上的突袭,就是最近两年,海上海盗也比往年多了很多。一部分是那帮没用的官兵打不过清兵蛮子便在海上拦截老百姓的商船客船,一部分就是过活不下去的跑船客们,昧着良心做起了海盗,还有一小撮就是趁乱过来打劫的东洋倭寇。而且,清兵蛮子们为了斩草除根也总是在海上见船就劫,难道这么多障碍,昌丰号不曾遇到,如果遇到,为何昌丰号不减半点损坏。
    沈思琢磨着如今胡思乱想是没用的,还不如早些休息,免得到了后半夜就睡不着了。福清港最近的人越发的多了,福州府能逃出来的手里有点儿银子的全扎在福清港等出船。他们等的不是别的,正是昌丰号。
    但是昌丰号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之前也听钟爷说过,怎么着也要安安生生的过完这个年,就是出船,也是要明年开春儿了。沈思还记的前儿,钟爷和那常带在身边儿的跑船客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会。福来酒馆的霍老板遣了所有的伙计,当时并没有让他走,所以沈思就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钟爷他们是商量下次出船的时间,大概是开了春的三月或者是刚过了年的二月,派些其他的跑船客,老悔头儿和螭爷不能不去,但其他几个的兄弟可以在家里好好的打个盹。
    沈思对昌丰号有所耳闻,心里知道,昌丰号每年八月底跟例行公事一样必须要出一次海,但是沈思觉得今年恐怕昌丰号是要变了出海的日子。福州城那边打的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进了福清,出了船的人谁还回来。听老是给安庆号送酒的大个儿说,安庆号就打算今年过了年出船,出了就不再回来了。
    “福州城撑不住了,那清兵蛮子就能打到福清来,到时候,不走也要走。”老悔头儿说道,“暂时先别说旁的,弟兄几个先把家眷们都安排了,就开春儿吧,你们别去了,养精蓄锐,再到八月底,最后一次了。”老悔头儿说的他们就是奎生、灿狼、阿福、黄牙、大成他们五个,当年与钟爷一起安然无恙返回福清港的就是他们五个人。
    钟爷也面色凝重,“对,老悔头儿说得对,先把家眷们都安排了,最后一次,再出船老子也不想回港了。” 钟爷说完,五个跑船客们也都点点头,整个气氛是严肃中带着些悲壮。沈思看着眼前这七个人,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沈思心里明白,虽然钟爷他们看起来虽然鲁莽而且张嘴就是粗言俗语,但短短十几天的接触,却发现很直,而且对自己并无戒备。当然,除了缄口不提程子瑜,也就是沈思父亲的事之外,他们做什么都会带上沈思。尤其是老悔头儿,平日里就是喜欢跟着沈思,有时间就端详沈思。钟爷也是,在外人看来凶神恶煞的钟爷,在沈思面前却像是一个慈善的长辈一般。但是越是这样,沈思的心里就越没底儿。
    比如这次开会,沈思对于这些人来说是一个外人,而且只有短短十几天的交情,但是钟爷却毫不在意的让他旁听着这次重要的会议。沈思心里不知道是该感激他们的信任,还是该怀疑他们的欲盖弥彰,不管怎么样,沈思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何况沈思觉他们对自己这般好,也跟父亲有关,想到这里沈思还是不快,既然能这般的不当他是外人了,为何没有一个敢亲口对他讲述当年的事,为什么没人敢对他说出他父亲的下落。
    想到这里,沈思心里却是多了几分愤恨,这时听钟爷突然说道,“最后一次,带他去吧。”沈思抬起头见钟爷的眼神直直的冲向他,便用手指了指自己,“我吗?我还没攒够银子。”听了沈思这话,钟爷大声笑了,“你跟着哥几个的船去,还需要攒什么银子。”沈思听了傻傻的一笑,孩子气的回道,“不攒些银子,到了南洋还要讨饭不成。”听了这话,本来还都神情严肃地跑船客们,突然都大笑起来,老悔头儿也不由的笑了起来,看向沈思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慈爱。
    但是沈思的心思毕竟和他们是不同的,他此时觉,钟爷这么容易就让他上船,根本不是自己原先想的,沈思本以为钟爷会费尽心思的阻止他上船,到是他以小人之腹度了君子之心。但是这也说明,父亲并不在昌丰号上,毕竟一个大活人在昌丰号上,藏的再严实,找到也不是件难事儿。
    从那次开完会,钟爷便把出船的日子贴了出来,很多人看着,有钱在福清耗着的也就等着,耗不起的也就另选了其他的船只。福州府最近开始满大街的抓壮丁,那些清兵蛮子要盖城中城。很多人都下了决心坐船,不管是去琉球还是哪里,就是荒岛也比被鞑靼蛮子屠宰了要强。听湖南府逃难过来的人说,屠城了,掘地三尺的屠城。不止是湖南还有四川,短短几日,繁华的一个县就尸首遍地。
    听着这些传闻,沈思也当真是考虑了自己的后路,最后决定跟着钟爷下南洋。离过年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而这样的传言越来越多,很多人说鞑靼蛮子不屠福州府,是因为福州府的城中城还没建好,建好了自然就屠。此时的福州府没用的老弱妇孺已经每天都有大批的被当街屠杀。
    沈思突然担心其核儿姨娘他们,虽说他们在大陉村,但是那离福州府近。但是想想自己就是去了也是添麻烦,倒不如安安生生的待在这儿,况且家里还有姨夫在,虽说心里这么想的,但是遇到大陉村附近逃难过来的人,沈思还是追着人家打听个不停。
    但是没过多久,就从一个他不大待见的人的嘴里听到了关于大陉村的消息,而且是个很坏的消息。
    腊月二十这天,跟鞑靼蛮子打交道的卢大掌柜卢勤,来福来酒馆喝酒的时候,跟霍老板边喝酒边聊天,他说“福州府就快保不住了,清兵的铁蹄一批批的进入福州府,见到不剃发的就直接砍了。”听了这话,霍老板没有吭声,沈思也在一旁听着,却听旁边的大李说道,“我的娘诶,不剃发就砍,可这头发是爹娘给的,哪能说剔就剔得得。”沈思也跟着点点头,却也没说话,毕竟那些是蛮人,怎么可能会懂头发对汉人是多重要。
    卢勤此时大概是喝多了,话也多了起来,“霍子,我跟你说,我前儿去福州府了,真的是遍地尸首,血流成河,甭说福州府,挨着福州府的几个村庄都空了。”
    听到这里,沈思突然凑过去,“卢大掌柜可知道大陉村,那是福州府西南方的一个村子。”卢勤看着沈思,点点头,“福州府方圆百里的村子都没了,听说连牲畜都杀了个精光。”沈思一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这刚离开大陉村没过大年,一个活生生的村子就没了,沈思不甘心,又问道,“那总归是有活着的吧。”卢勤看了眼沈思,“活着的,活着的还不顶死了的痛快,活着的也就是有些姿色的姑娘。”这话说得明明白白,沈思突然很希望核儿姨娘一家都已经惨死在蛮子的屠刀下,但是自己的表妹丁若却是个有些姿色的姑娘,想到这里,沈思的心没来由的剧痛起来,沈思转念一想,表妹自幼聪明伶俐,随极了核儿姨娘,应该不会笨的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活。
    卢勤喝完酒便回去了,霍老板却还是在喝酒,沈思知道,霍老板是一个人,没有妻儿,也没有些亲戚,就是一个人来的福清,开了福来酒馆,一开就是几十年。“沈思,来,喝一壶酒,暖暖身子,夜里寒得很,你反正也没事儿可做。”沈思听了一笑,“这酒可是白喝。”霍老板抿着嘴笑着点点头,“过来罢,咱爷俩唠唠心里话。”
    “沈思,你很像你的父亲。”霍老板看着沈思给自己倒满了酒盅,“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看起来淡淡的,但心里却比谁都重情义。我和我爷也是逃难过来的,当时清兵入了关,我们那儿根本不是人待的地儿。我爹被那些人抓了去充当壮丁,爹被抓走之后,我爷就带着些值钱的行当待我一路往南。本来我爷是打算带我过海,他说,这大明朝是完了,躲到哪儿都是一死。”说到这儿,霍老板喝了口酒,“当我们到了福清的时候,我爷突然染上了重病,那时候我十三,”霍老板突然不说话了,直直的看着沈思,“那时候,子瑜也是十三。我见他时,他一身披麻戴孝的打扮儿,他蹲下看了看我爷,此时我爷已经断了气息。你猜,子瑜做了什么?”沈思摇摇头,霍老板看到沈思的反映,很满意的点点头,“子瑜脱下身上的孝服,顺手扔给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话,穿上吧。我一开始是愤怒的,但是怀里是僵冷的爷爷,我把攥紧的拳头撒开,从地上捡起他扔给我的孝服。他对我说,埋了,就到城府找他。”霍老板看着沈思,“我埋了爷爷,便去程府找他,他问我为什么大老远的来福清,我说逃难。他又问我,还逃吗。我竟是鬼使神差的摇摇头,说了句,不逃了。然后我就在这儿,用手里的银子盘下了这个福来酒馆,一开就是近三十年。”
    沈思听完之后不知道说什么,便也喝了一口酒,却被辣的呛出了眼泪,霍老板看着他摇摇头,“子瑜很爱喝我这里的酒,福清的人都知道,福来酒馆的酒可不是用来伺候大户少爷,或者给穷酸秀才们消遣的,福来酒馆的酒,就是给五大三粗的跑船客们喝的,带劲儿。”说完霍老板自己又是一杯。
    “我爷说的对,躲到哪儿都躲不过,朝廷早就完了,还指望什么,我在这儿多呆了这二十余年又如何,还不是要等着下南洋。”霍老板深深地看了看沈思,“不过,倘若子瑜活着,我会收拾些行当跟着他一样,乘船走了就不再回来了。不过现在,我横竖就一个人,走不走的也没什意义。”沈思听了这话还是想劝他一句,但是他是沈思父亲的故友,而沈思作为晚辈又不能说些什么,就这么闷闷的两个人喝酒。
    沈思不知道霍老板喝到什么时辰,他记得,自己好像是好了那么三五杯,总之,那酒香的很,辣的很,心里跟着了把火一样,他不知道最后自己有没有嘟嘟囔囔的说些醉话,他只知道自己一醒来,便是晌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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