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春秋

第152章


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经;有 
    出水根寒,拿空枝老,同诉飘零。 
        天心正摇落,算菊芳兰秀,不是春荣。槭槭萧萧里, 
    要沧桑变了,秋始无声。伴得落红东去,流水有余馨;只 
    极目烟芜,寒蛩夜月,愁秣陵。 
    大家仔细一看,果不其然,一开头"护林心事",使用的 
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典故;此外"东 
流"、"惊飚"、"青萍",无一不是咏落花,与"落叶"何干? 
    言先生又指出:"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经",落叶随 
波逐流,本应入于汪洋大海;居然复归原处,但时序已由春 
入秋,于是"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虚写落叶,接一句 
"同诉飘零",则落花竟与落叶在秋水中合流了。这种词境,从 
古至今所无,只存在于汪精卫心目中;奇极新极,而千钧笔 
力,转折无痕,就词论词,当然值得喝一声彩。 
    下半阕仍旧是落花与落叶合咏;细细看去,是落花招邀 
落叶同游。词中最微妙之处,在画一条春与秋的界限;菊与 
兰并无落叶,则落叶必是"春荣"的花木,与落花同根一树, 
本是夙昔俦侣。至于"菊芳兰秀",暗指孤芳自赏,亦言崖岸 
自高;更是"落花"提醒"落叶":今昔异时,荣枯判然。 
  "天心摇落"之秋,非我辈当今之时,合该沦落。这是警告, 
但也不妨说是挑拨。 
    以下"槭槭萧萧里,要沧桑变了,秋始无声"之句写的 
秋声,可从两方面来看,就大处言:前方将士的厮杀呐喊,后 
方难民的穷极吁天,在在皆是秋声。除非"沧桑变了,秋始 
无声";若问沧桑如何变法?则是另外创造一个春天。 
    就小处言,由秋入冬,沧桑人变;落叶作薪,供炊取暖, 
自然就没有"槭槭萧萧"的秋声了。 
    这沧桑之变,便是汪精卫念兹在兹的一件大事。就小处 
言,是沧桑变我;就大处言,不妨我变沧桑,何舍何取,不 
待智者后知。不过汪精卫心里是这么想,但刚到河内时,前 
途茫茫,还不敢作何豪语;只好以"落花"自拟,这样劝告 
"落叶":此时此地,你只有被牺牲的分儿!不如趁早辞枝,随 
我东下;至少还可以沾染我的一点香气。 
    "东下到何处?自然是南京。结语动这以离黍之思,恰是 
无可奈何之语。"言先生问道,"各位看我这首笺词如何?" 
    在满座无声中,有个甫来自重庆的汪系人物,夷然若失 
地说:"原来汪先生把我们比作落叶,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了。" 
    "我觉得汪先生自拟为"落红",才真是匪夷所思。"另有 
个人说:""轻薄桃花逐水流",何自轻自贱如此?" 
    "此亦不得不然!既然把蒋先生比作傲霜枝、王者香,就 
不能不自拟为桃李。只是"似得落红东去",只有遗臭,何 
"有余馨"?"陈公博大为摇头:"汪先生一生自视太高自信太 
过,真正害了他!" 
    "足下既然看汪先生如此之深刻,何以每一次汪先生有所 
行动,总有你参加?"有个陈公博的好朋友,而不算汪系的客 
人,这样率真地问。 
    "唉!"陈公博痛苦地说:"莫知其然而然!" 
    他喝了口酒,眉宇间显得困惑万分;座客知道他正在回 
忆往事,都不愿打扰他,静悄悄地衔杯等待他作下一步的陈 
述。 
    "扩大会议失败以后,我到欧洲去住了半年;二十年广州 
有非常会议的召集,我就没有过问。到了9月里,我有一个 
打算,想试试进行党的团结。坐船回来,经过锡兰界伦堡,听 
到九一八事变的消息;我记得当夜在船上做了一首诗:"海上 
凄清百感生,频年扰攘未休兵;独留肝胆对明月,老去方知 
厌党争。"这可以想见我当时的心。" 
    "团结亦不容易。众议纷纭、从何做起。" 
    "从自己做起。"陈公博接口说道:"从二十年年底回南京 
以后,我对实际政治从来不批评;对于党也从不表示意见。老 
实说,我不是没有批评、没有意见;只觉得多一种意见,就 
多一种纠纷。再说,我要想想我的意见,是不是绝对好的;就 
是好、也要看能不能行得通?不是绝对的好,不必说;好而 
行不通也不必说。我只有一心愿:党万万不可分裂;蒋先生 
跟汪先生千万要合作到底!唉,到底又分裂了。" 
  "这一次的责任——。"有人含蓄地没有再说下去。 
    陈公博此时亦不愿先分辨责任;管自己说下去:"求党的 
团结,不但在我实业部4年如此;离开实业部仍然如此。我 
记得实业部卸任以后,张岳军先生承蒋先生之命来征求我同 
意,出使意大利,我坚辞不就。为什么呢?老母在堂,不忍 
远游,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汪先生出国 
治疗,我再奉使远方,一定会有谣言发生。党内一有谣言,结 
果有时非意料所及,常理可度,所以我下定决心,不离南京, 
一直到八一三为止。" 
  "不过,"有人笑道:"星期五夜车到上海;星期天夜车回 
南京,是"照例公事""。 
    陈公博笑而不答;然后脸色又转为严肃,"去年在汉口, 
党的统一呼声又起。有一天立夫跟辞修到德明饭店来看我;辞 
修很率直,他说:‘过去党的纠纷,我们三个人都应该负责任。" 
我笑着回答:‘在民国廿一年以前,可以说我应该负两分责任; 
廿一年以后,我绝不负任何责任。"立夫同意我的话。就是那 
两分责任,现在回想,也有点不可思议。" 
  "请举例以明之。" 
    陈公博沉思了好一会才开口:“我无意指出谁要负主要责 
任,不过每次纠纷,我都不是居于发动的地位;而每一次都 
变成首要分子,仿佛魏延,生来就有反骨。事实上是不是如 
此呢?不是!一切演变,往往非始料所及,像十六年宁汉分 
立,我在南昌主张国府和总司令部都迁汉口;因为当时我确 
实知道,共党并没有多大力量,心想国府和总司令部同时迁 
到汉口,这样的声势,何难将共产镇压下去?哪里知道,后 
来毕竟引起宁汉分立。" 
    "那么,扩大会议呢?" 
    "我在《革命评论》停刊以后,到了欧洲,本想作久居之 
计;后来汪先生、汪夫人一再催我回国,结果搞出张向华跟 
桂系合作的"张桂军"事件和扩大会议。”陈公博皱眉摇头, 
  "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有人提醒他说:"这一次汪夫人劝驾的意思亦很 
切。" 
    "我决不会去!所以请炳贤兄代表。" 
    "其实,我亦可以不去。"何炳贤说:"刚才言先生分析那 
首词,不是把汪先生的心事说尽了吗?" 
    "未也!"言先生接口说道:"我刚才还没有讲完;最近, 
汪先生把他的那首词改过了。上半阕改了两个字;下半阕改 
了结尾三句。" 
    "怎么改法?"陈公博急急问道:"快说!快说!" 
    "前半阕中"犹作留连意",改为"无限留连意";下半阕 
结尾三句:"只极目烟芜,寒蛩夜月,愁秣陵",改为"尽岁 
暮天寒,冰霜追逐千万程""。 
    听言先生念完,座客脸上都似罩了一层严霜;最后是陈 
公博打破了沉默。 
    "看起来,汪先生一定要组府了!此刻我们不尽最后的努 
力,将来会懊悔。" 
    "这"最后的努力"是什么?" 
    "分两部分。"陈公博说:"炳贤兄,请你无论如何要阻止 
汪先生"组府";其余善后问题,我再设法挽救。" 
    "恐怕很难。"何炳贤愁眉苦脸地。 
    "不但难,"有人提出警告,"也许会被汪夫人硬拖住, 
"岁暮天寒、冰霜追逐"。" 
    "这你请放心。"何炳贤显得很有把握地,"别说"岁暮天 
寒",那怕"春暖花开"也没有用。落叶是落叶,落花是落花; 
"萧条异代不同时",凑不到一起的。" 
  
  
    何炳贤随身带着许多来自大后方各地,对汪精卫的批评, 
口诛笔伐,严于斧钺;但在"公馆派"的人看,倒不如平心 
静气的分析,反能令人折服。 
    有一本青年党办的刊物,叫做《国论周刊》,因为是友党, 
认为持论比较客观,其中有一评论汪精卫的文章,格外受到 
重视;说汪精卫是十足地道的旧式文人,凡是中国旧式文人 
所易犯的毛病,汪精卫都有。 
    这些毛病中,最常见的是每每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情感,歌 
哭无端,忧喜无常。大庭广众之间,尽管大家一团高兴,而 
他可以忽然忧从中来,不胜其飘零沦落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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