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神渊古纪

第7章


  “你跟我们一起来,又肯帮我渡河,就是我的朋友,不会骗我。”
  “就算你骗我,两天后我最多就是个死,吃饱了水下轮回井。”他弹弹刀鞘,“你也得跟着下去。”
  玄夷摇头:“首领就算要死,也不屑与我这样的人同归于尽。然而我说的信,也不是首领口中这个意思。”
  “怎么说?”   
  “这个法子,我自觉有十成把握,但仍不是想让首领一个人去用的,我说的信,上头要系着随首领而来所有安邑人的性命,不知首领还能不能信得过?”
  “所有人?”   
  “所有人。”
  蚩尤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你也看见,大伙儿都说过不肯过去,我信不信得过又怎么样。”
  “众人不是想回安邑,只是听了临猗的形容不敢过河,人们对中原富庶早有耳闻,按临猗所说,稷山、新绛、曲沃之流便早有染指之意,安邑人又怎会不动心,若只是一处寨子,只怕早被踏破了。可惜凡人不惮生死者有,不惮天道者少,我走遍蛮荒各地,像首领这般一心往而不回的,可说绝无仅有。”
  他顿一顿:“但请问首领为何执着于中原?”
  “我部粮草不够,边上也没处借粮。”  
  “如果只和这条长流水争斗,首领一人足以,也不需要我的方法,水再深再急,必定也不能困住首领。但既然到此不是为逞一己之勇,就算首领只身过河,又能怎样?无论多么勇猛,所得的到底有限,首领最后,不也是要两手空空回安邑去?”
  蚩尤愣住,他满心想的,只是过了长流水,进到中原腹地,征服那里的部族,至于踏平了道路后该如何做,不回顾的他从未想过。   
  “往而不回,是一人的英勇,但用来救全族就远远不够。所以要请首领再与临猗相谈,劝所有人留下。这才要问,首领能不能信得过。”
  这次蚩尤真的跳起来,一脚踢塌了半堆火,燃烧的碎木屑高高扬起落下,周围半躺下的人们都惊醒了,撑起半个身子看着他们。   
  他指定玄夷,又怕被人听见,压着嗓子说:
  “这些话,白天怎么不说,要是早知道河水能退,我怎么会答应临猗带走他们!”
  玄夷抖落身上的火灰,淡淡道:“首领当时求胜心切,我若贸然进言,敢问首领当时会不会采纳?况且临猗鼓惑在先,又敢问众人会不会相信?” 
  蚩尤反被他说得无言,安邑重武好杀,凭玄夷这样子,是不会有人信他。
  他喘着粗气,用脚扫开烧干的木柴,怀抱着刀,重新坐在玄夷对面。
  “可是,”他懊恼地说,“你这次不开口,还害了我和辛商的交情。”
  他摸一摸怀中:“族里没人狩猎的本事比得上辛商,以后我得一个人出猎去了,我再没第二个换刀的朋友。”
  他忽然一笑:“本来我还想,你我过了河再回去后,就誓血换刀,做一辈子的兄弟。”
  “辛商不惮生死,却惮天道,我同他一样,有自己的恐惧,如无首领不畏天地的气魄,是不能和首领做同路人的。首领信得率性,不信也轻易,不是待朋友的道义,看到的,最多只是有用的追随者。”
  玄夷一边说,蚩尤就抓着头发。
  满头红发都被抓乱后,他说:“完全听不懂。”
  “这是天性使然,听懂了也无益。只是要说,天下虽大,未必能与人走在一起。”
  蚩尤听得不快,只觉得在这小个子口中,自己这样不能,那也不对。
  他摸索着刀柄,气冲上来,真想拔刀就砍了他,忽然又想到,至少怀里这柄长刀,算是和自己走在一条路上。
  蚩尤此时不知道,善始全终是人间至难的事。
  他回过神,却见玄夷深深地弯着腰,火舌快舔到了顶心的头发。
  “渡河的时机,我已全盘托出,以所有人的性命权衡,首领纵然不信,我也不敢强辩。但玄夷另有所求。”
  蚩尤哼笑一声:“你下这个套套我,总要做什么的,说吧。”
  “我算这次,只是想讨个能让首领倾听我说话的机会。首领曾说以我作朋友,我不敢当,也是怕首领纵然现在这么说,会有一天后悔。我所求的,只是托庇于首领,做个追随者。”
  “追随?要是我劝不回临猗他们,就得一个人过河,你这话岂不是白搭。”
  “玄夷有算星道之术,也自负有识人之能,我也说过,我看首领,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人,这次若成功,首领能成为天下第一人,安邑也随着成为第一大部族。安邑能收容我,我感激不尽,所以也不愿眼看它毁灭。若不成,则安邑是安邑,首领是首领了。”  
  “第一部族?”蚩尤想了想,“这名字不错。”
  他拧开皮囊塞子,将水泼在柴堆上浇灭了火,一阵青烟升在空中,看起来倒和部落中用来示警的烽烟差不多。
  他挎上刀,站起身,四处叫着临猗的名字。
  玄夷抬头目送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充满着筹算之意。
【断章·光阴(上)】
(一)
  火堆燃起来了,六名祭司环在周围舞蹈高歌,白色长衣被火光耀得赤红。他们唱着几百年前流传至今的祭歌,歌声随着火焰越烧越烈而越抛越高,直如遏云的一箭。  
  站在火堆旁须发皆白的老者,峨冠广袖,青筋虬结的左手中紧握一柄缠绕着珠玉缨络的神杖,杖头雕着獠牙毕露的兽头,那是族中主祭的象征。他右手洒下最后一把祭香,舔着乌金色粉末的火舌猛地窜高,飘散飞扬,像是一只巨鹰伸开双翼,要腾空而起。
  “是时候了。”   
  他低语着,俯头看向跪在他脚前的人。
  这个人在恢宏的火光下,淡薄得只如一丝阴影,长长的灰发在背后结成一束,垂在腰际,看上去宛然是个将入暮年的老人,但他抬起头看向主祭时,却可发现他眼角没有皱纹,双颊的肌肤毫不松弛,只是个刚度过少年时代的青年。他所在的地方,离火堆最近,热气几乎能烤焦发尾,但他的脸色是一片透着惧意的微青,生铁铸成般的毫无表情。 
  老者犹豫了一下,像要叹口气,又屏住了。他把手按在年轻人的头顶上,眼中掠过怜悯之色。
  “师旷,神龙若真有灵助雨,回到族中,我定然让我浮水族族人代代祭奉你的灵魂,决不食言,你不要怕。”
  师旷撑在地上的双手悄悄收拢,握紧一把积雪,借助着寒意来压抑心中翻滚的情绪,抵御般地挺直肩背。
  “过了轮回井,便是陌路人,”他瑟缩一下,“求纯泽大人能代我照顾父亲,我享不到的寿,让他代我过了。”
  纯泽微微一愣,师旷的语调中没有他所担忧的怨恨,也无执著不舍,纯然只是哀恳。
  “好,”他将神杖重重一顿,“我代一族应了你,决不食言。” 
  师旷的眼中掠过光采,眉头舒展,白描的画突然添了颜色似的,缓声道:
  “我再无留恋之事了,纯泽大人,请您召唤神龙吧。” 
  纯泽袍袖一抖,一卷卷轴落在手中,跑上来两个祭司,各持一端,迅速地在纯泽面前展开,一幅尺宽丈长的生绢上,批满难于释义的文字,纵横勾连,赤红的竟都是血。 
  又有一人捧来注满清水的青铜盆,水是特意带来的浮水地的山间清泉,传说能涤垢除秽,使人清心,纯泽将手洗净,重新握起神杖,最后望了一眼师旷。 
  “纯泽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纯泽收回眼神,背对着他说:“可以。”
  “请赐我一条布带,”他深深吸气,听见心底自己的声音悲切急促,和遭逢大难的所有人一样恐惧,断断续续似是拼命喘息,但他努力使说出来的话显得镇静,“好让我蒙上眼睛……神龙来到的时候,不至于吓得乱了心神。”
    六个祭司互相对望一眼,按浮水的习俗说,轮回有如紧扣的链环,此生死时怎样,来世就会转生成同样的模样,所以每户人家都会在家人死前给他妆点一番,缺了肢体,还要用松木削成的假肢拼在身上,以求新生的康健。以师旷的要求,无疑是甘愿转世后做一瞽目之人。 
  纯泽沉吟一刻,还是使个眼色,便有人捧来一条红色的指宽布带,那原是用来扎焚木的。
  那人在师旷面前蹲下,拢着红布遮去他的视线。 
师旷只觉眼前一暗,狂乱的祭火,雷云封岭的不周山,密密飘飞,将要溅上自己鲜血的雪片,心底害怕的一切都被黑暗抹掉了,他松了口气。 
  那只手在他后脑系结时,突然轻轻说: 
  “遮了也好,师旷,下辈子宁可看不见,也不要再生成这样的眼睛了。”
    声音带着哽咽,他是纯泽最小的弟子,年龄虽近,平素两人也未见得如何和睦,此时不知为何,心中冲上一阵歉疚之情。
  师旷听了,静静一点头,应道: 
  “好。” 
  纯泽看着他们,复又叹了一声,说:“涿光,把绳索解了……师旷,望你去路顺遂。”
  涿光慌忙弯腰解开系在师旷双手双足上的麻绳,一路过来不周山,纯泽担心他不甘牺牲作了祭品,特意防备,双脚间的绳索只留了半尺的长短,步子稍急就会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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