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

第10章


他们也被救了,是不是?他们也被阿 兵哥救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
  “大概吧!”阿明婶眼里闪着泪光。“阿兵哥说已经救了好多人,都送到山边的高地 上去了。我们去找他们,我家还有五个人没找到呢!大概也被救到那边去了。”
  “哦!”豌豆花吐出一口气来,筋疲力竭的倒回阿明婶的臂弯里。是的,妈妈和弟弟 妹妹们一定被救走了,一定被救走了。忽然间,她觉得好困好困,只是想睡觉。阿明婶 摇着她:“不要睡着,豌豆花,醒过来!这样浑身湿淋淋的不能睡。”她努力的挣扎着 不要睡觉。船头的阿兵哥回头对她鼓励的笑笑:“别睡啊,小姑娘,等会儿就见到你妈 妈和弟弟妹妹了!”
  她感激的想坐起身子来,却又无力的歪倒在阿明婶肩头上了,她勉强的睁大眼睛, 放眼四顾,一片混沌的、污浊的洪流,夹带着大量的泥沙,漂浮着无数牲畜的尸体和断 树残枝,还有许多铝锅木盆和家庭用具,正涛涛滚滚的奔腾消退着。雨,已经停了。一 切景象却怪异得令人胆战心惊。
  三小时后,他们被送到安全地带,在那儿,被救起的另外两百多人中,并没有玉兰、 光宗、光美和秋虹的影子。阿兵哥好心的拍抚着鲁森尧的肩:“别急,我们整个驻军都 出动了,警察局也出动了,到处都在救人,说不定他们被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次大水, 乌日乡还不是最严重的,国姓里和湖口里那一带,才真正惨呢!听说有人漂到几十哩以 外才被救起来。所以,不要急,等水退了,到处救的人集中了,大概就可以找到失散的 家人了!”
  豌豆花总算站在平地上了,但她的头始终晕晕的,好象还漂在水上一样,根本站不 稳,她就蜷缩在一个墙角上,靠着墙坐在那儿。阿兵哥们拿了食物来给她吃,由于找不 到玉兰和弟妹,她胃口全无,只勉强的吃了半个面包。鲁森尧坐在一张板凳上,半秃的 头发湿答答的垂在耳际,他双手放在膝上,看来一点都不凶狠了,他嘴里不住的叽哩咕 噜着:“玉兰,你给我好好的带着秋虹回来,我四十郎当岁了,可只有你们母女这一对 亲人啊!”
  三天后,水退了。
  乌日劫后余生的居民们从各地返回家园。在断壁残垣中,他们开始挖掘,清理。由 于海水倒灌,流沙掩埋着整个区域,在流沙下,他们不断挖出亲人的尸体来。几乎没有 几个家庭是完全逃离了劫难的,一夜间家破人亡,到处都是哭儿唤女声。有的人根本不 知被冲往何处,积水三呎中,黄泥掩盖下,无处招亡魂,无处觅亲人,遍地苍凉,庐舍 荡然。人间惨剧,至此为极。
  鲁森尧在五天后,才到十哩外的泥泞中,认了玉兰和秋虹的尸。玉兰已经面目全非, 只能从衣服上辨认,至于手里抱的婴儿,更是不忍卒睹。至于光宗光美,始终没有寻获, 被列入失踪人口中。鲁森尧认完尸回到乌日,家早就没有了,五金店也没有了。豌豆花 正寄住在高地上的军营里,还有好多灾民都住在那儿,等待着政府的救济,等待着亲人 的音讯。鲁森尧望着豌豆花,他的脸色铁青,双眼发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当豌豆花 怯怯的走到他身边,怕怕的、低档的、恐慌而满怀希望的问:“你找到妈妈和妹妹吗?”
  鲁森尧这才骤然大恸,他发出一声野兽负伤般的狂嗥,然后双手攫住豌豆花的肩膀, 死命的摇撼着,摇得她的牙齿和牙齿都打着战。他声嘶力竭的大叫出来:“为什么死的 不是你?偏偏是你妈和秋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秋虹… ”
  “咚”的一声响,豌豆花晕倒在军营中的水泥地上。
  这次的水灾,在台湾的历史上被称为“八七水灾”。灾区由北到南,由东到西,纵横 三百里。铁路中断,公路坍方,电讯中断,山城变为水乡,良田变为荒原。灾民有几万 人,有六十多个村落城市,都淹没在水中。
  灾后,死亡人数始终没有很正确的统计出来,失踪人口大约是死亡人口的三、四倍, 也始终没有正确的统计出来。这些失踪人口,可能都被卷入大海,生还无望,不过,在 许多灾民的心目中,这些亲人可能仍然活着。
  这次天灾,使许多活着的人无家可归,许多死去的人无魂可招。使许多的家庭破碎, 许多的田原荒芜。更使无数幸福的人变为不幸,而原本不幸的人,变为更加不幸。
  失火的天堂(1)蜿豆花  7不论人类的遭遇是幸与不幸,不论哀愁与欢乐,不论痛苦与折磨,不论生活的担子 如何沉重,不论命运之手如何播弄… 时间的轮子,却永不停止转动。转走了日与夜。 转走了春夏秋冬。
  几年后,八七水灾在人们的记忆里,也成了过去。当初在这场浩劫中生还的人,有 的在荒芜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家园。有的远走他乡,不再回这伤心之地。不管怎样, 大肚溪的悲剧,已成为“历史”。
  豌豆花呢?
  水灾之后,豌豆花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能相信,弟弟妹妹和玉兰是真的都不在 了。命运对她是多么苛刻呀!生而失母,继而失父,跟着玉兰回乡,最后,失去了弟弟 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兰。忽然间,她就发现,她生命中只有鲁森尧了。这个只要咳 声嗽,都会让她心惊胆跳的男人……居然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鲁森尧没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儿院去,这孩子和他之间连一点点血缘 关系都没有。或者,因为鲁森尧的寂寞,或者,他需要一个女孩帮他做家事,或者,他 需要有人听他发泄他的愤怒,或者,他需要醉酒后有个发酒疯的对象。总之,他留下了 豌豆花。而且,在水灾之后,他把豌豆花带到了台北。
  他是到台北来寻找一个乡亲的,来台北之后,才知道几年之间,台北早已街道都变 了,到处车水马龙,人烟稠密。找不到乡亲,他拿着水灾后政府发的救济金,在克难街 租了栋只有两间房间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属于违章建筑,在若干年后被拆除了,当时, 它是密密麻麻拥挤杂乱的堆在一块儿,像孩子们搭坏了的积木。
  他摆了个摊子,卖爱国奖券和香烟。事实上,这个摊子几乎是豌豆花在管,因为摊 子摆在闹区,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而晚上,鲁森尧总是醉醺醺的。
  刚来台北那两年,鲁森尧终日酗酒买醉,想起小秋虹,就狂歌当哭。他过份沉溺在 自我的悲痛里,对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这样倒好,豌豆花跟着邻居的小朋友们,一起 上了国民小学,她插班三年级,居然名列前茅。豌豆花似乎早有预感,自己念书的生涯 可能随时中断,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这份义务教育。她比以前更拚命的吞咽着文 字,更疯狂的吸收着知识。每天下课后,她奔到奖券摊去,努力帮鲁森尧做生意,只要 能赚钱回家,自己才能继续念书。她生怕随时随地,鲁森尧会下令她不许上学、不许读 书。才九岁左右的她,对于自己的“权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完全不了解。从小颠 沛流离,她只知道命运把她交给谁,她就属于谁。
  由于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是鲁森尧白天的好几倍,鲁森尧干脆白天也不工作了, 而让豌豆花去挑这个担子。但是,他嘴里却从没有停止吼叫过:“我鲁森尧为什么这么 倒霉,要养活你这个小杂种!是我命里欠了你吗?该了你吗?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王八 蛋!总有一天我把你赶出去!让你去露宿街头!豌豆花!……”他捏着她的下巴,使劲捏 紧:“我告诉你,你是命里遇着贵人了!有我这种宽宏大量的人来养活你!”
  豌豆花从不敢辩解什么。只要能念书,她就能从书本里找得快乐。虽然,挨打受伤 依然是家常便饭。但她已懂得尽量掩藏伤口,不让老师们发现。偶尔被发现了,她也总 是急急的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了……”
  “是我被火烫到了……”
  “是我做手工砸到了手指……”
  豌豆花真容易有意外。老师们尽管奇怪,却也没时间深入调查。尤其,那国民小学 的学生太多,有上千人,而绝大部分都来自违章建筑木屋区里的苦孩子。家庭环境只要 不好,每个孩子都常常有问题,带伤上课的,豌豆花并不是唯一的。
  父母心情不好,往往都把气出在孩子身上。家境越不好的家庭,孩子就生得越多, 有时,兄弟姐妹间,也会打得头破血流来上课。
  对豌豆花而言,功课上的困难并不多。每学期最让她痛苦的,是填“家庭调查表”。 刚进台北这家小学,她告诉老师,继父不识字,不会填表。老师问了一些她的家庭状况, 她一脸惶惶然,大眼睛里盛满了超乎她年龄的无奈和迷惘,使那位老师都不忍心再深问 下去。于是,这个学名叫杨小亭的孩子,在家庭调查表上,是父丧母亡,弟妹失踪…… 另外许多栏内,都是一片空白。
  至于豌豆花的学杂费,由于她属于贫民,都被豁免了,又由于她在功课上表现的优 异,每学期都领到许多奖品,或者,这也是她在无限悲苦的童年里,竟能念到小学五年 级的一个原因吧!
  小学五年级那年,豌豆花面临了她一生中另一个悲剧。这悲剧终于使豌豆花整个崩 溃了。
  那年,豌豆花已经出落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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