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华错

冷瑟沿着石子路朝胭脂湖的方向走，两侧是成荫的合欢花树，郁郁葱葱，即便不是花期，也十分赏心悦目。于苏忘忧来说，这不过是药材的一种，因了这药对冷瑟的病有益，冷瑟又喜欢红色，他便乐得种了一大片，夏天时远远看去红彤彤的，倒也十分美艳。
    穿过石子路，便是胭脂湖。
    胭脂湖，因其湖水颜色得名。每天夕阳西下之时，照入湖水中的日光会呈现出奇异的桃红色，像极了女儿家脸上的胭脂。
    此地地方志曾有记载，北陂山东有一湖，曾有一痴情女子为殉情而亡，其魂不灭，镇日里游于湖中，因此湖水泛红。说也奇怪，百年间多有儿女在这里投河殉情，这水里多了无数亡魂，湖色似乎一日比一日要红艳。直到苏忘忧在这里建了移魂谷，那投水的风气才渐渐没了。
    乐得住在这种闹鬼湖边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
    冷瑟走到湖边，见湖岸上并没有人，走近那间木屋，一眼便看到外墙上硕大的一个“死”字，很是唬人。冷瑟站定身子，就地捡起一块石头，对准了朝那木屋的窗户丢去，石头穿过窗户，只听“嘭”的一声落地。冷瑟接连又砸了几个石头过去，直到里头传来骂声：“他奶奶的！哪个不要命的敢扰大爷清净！”
    紧接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开门冲了出来。
    冷瑟看到他这般火大，脸上立刻挂上了一个假笑，十分淡然地走过去，手中玩着一块石头道：“哟，发火呢，脾气可真不小。我好心过来瞧瞧你，谁知瞧你倒是不怎么待见我。”
    那老头一见是这姑奶奶，发火的气势立刻没了。他扭曲着脸，此刻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搓搓手，哈腰道：“哎，不知是大姑娘来了，恕罪恕罪。”
    冷瑟笑道：“瞧你中气十足的样子，大约病也好了？”
    老头强挂着一个笑容，道：“托大姑娘的福，老头我还能苟延残喘几天。”顿了顿，眼中突然精光一现，道：“大姑娘在此，可是苏神医回来了？”
    “不错。苏忘忧回来了。”
    老头忙道：“甚好甚好！”说着兴冲冲就要去找苏忘忧。
    冷瑟不紧不慢道：“我记得苏忘忧下过命令，不许你离开这胭脂湖的，莫非已不作数了？”
    那老头停下脚步，身子明显一颤。不多久又凑到冷瑟跟前，挤眉弄眼道：“我……我这也是急糊涂了。还请……请大姑娘得了空替我问问苏神医，什么时候能给我治病？”
    冷瑟看他一脸褶子扭来扭去，十分好笑，便道：“这倒不难，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可苏忘忧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你这样被江湖人士四处追杀，就算治好了也是白搭。我看哪，还是趁早别花这冤枉钱。”
    这下，老头的脸彻底扭曲了，一双浑浊的老眼死命盯着冷瑟：“大姑娘，你的意思，不，不会又是……”
    冷瑟已将目光转向胭脂湖：“给我藏宝图，我保你一命。”
    听得这话，老头整个脸都塌下来，满脸的失望与懊恼。这句话，早在他第一次见到冷瑟时，冷瑟就已说过，这半年间，冷瑟每次来移魂谷，无一不是这样劝。可是他至今仍未点头。
    原来，这老头名叫刘老鬼，本是江湖上“丧门五鬼”之一。早先“丧门五鬼”在江湖上打家劫舍，很是逍遥。谁知有一天五鬼之一得到可靠消息，说龙门镇西边的山里发现了一张藏宝图，藏的是前朝贪官瞿平阳的私产，富可敌国。五鬼未免人捷足先登，连夜赶去将藏宝图夺了来，谁料自那以后，大批江湖人士都闻风而动，开始追杀他们。五鬼日夜活在心惊胆战之中，先后死了四鬼。刘老鬼被人下毒重伤，倒在移魂谷外，幸而被苏忘忧所救。
    苏忘忧虽然把他从鬼门关救回，但知道他是江湖人士，并是不欲为他解毒，只是请他出谷。那刘老鬼哪里肯，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着求苏忘忧医治，苏忘忧就是不从。他便决心死也要死在移魂谷中，好过在外头被乱刀砍死，于是强占了胭脂湖畔原本放渔具的木屋，不许人接近，直到苏忘忧肯救治他为止。
    正巧冷瑟那会儿在移魂谷，这后头的事就不用说了。她一早就盯上了藏宝图，几次三番连哄带骗，硬是没有将那图弄到手。刘老鬼一个江湖中人，本也不愿与这姑娘纠缠，怎奈人人都知冷瑟在苏忘忧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及，他又怎么敢忤逆她的意思。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抓了冷瑟相要挟，无奈他身中奇毒，武功只剩了两三成，谷中随便一个高手杀他都易如反掌，他自是不敢冒险。
    冷瑟眼见他又纠结上了，便转身道：“说来说去还是不肯把藏宝图给我，算了算了，你还是在这里等死吧，等你死了，那图早晚也是我的。”
    刘老鬼并未啃声，明知这姑娘是见钱眼开的主，没有藏宝图，他的命铁定是没救了。可是那图上已赔了四个兄弟的命，他又岂能轻易给人？
    冷瑟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事情来，笑道：“对了，今天我和苏忘忧在七琴楼喝酒，看到了好几个江湖中人，其中还有两个独眼龙，貌似不是什么善茬。该不会，他们是来找你的吧？”话毕，步履轻盈地走了。
    刘老鬼一听这话，脸上瞬间充满惊恐。独眼龙？莫非是……
    为了一张藏宝图，连他们都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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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瑟一通威逼利诱完毕，心情甚好，高高兴兴便来找苏忘忧。
    自打冷瑟三年前被苏忘忧所救，这移魂谷她每年都来好几次，熟络得跟自己的半个家似的。因此来去自由，连进苏忘忧的房间也是从不敲门的。
    不巧，苏忘忧正在洗澡。
    水汽氤氲的屏风后，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和苏忘忧身上的如出一辙。
    冷瑟明明已经进了屋，本想找个凳子坐下来，但一见这仗势就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思虑再三，便依旧轻手轻脚退出了屋子，就当自己从未进去过。
    刚关上门，就听见苏忘忧在里头笑道：“瑟儿，怎么来了又走了？”
    冷瑟面色一僵，利落地把关门的手收回，满不在乎道：“下次洗澡把房门关紧，别搞得跟外我存心偷看你洗澡似的。”
    苏忘忧笑得更欢：“哦？难道你不是特地来偷看我洗澡的？”
    冷瑟冷哼一声：“谁稀罕看你！我想看还用偷？正大光明地看都不怕。”
    苏忘忧笑意更深：“不错，能被你看那苏某是荣幸之至，求之不得。”
    冷瑟牵一下嘴角：“懒得理你。”
    转身回想接下来做点什么去，刚走出几步，便瞧见拐角口站了一个纤弱的身影，袅袅婷婷，正是下午见过的芊芊。
    她手中正端着一盘糕点，看样子待这儿有一会了，此刻正目瞪口呆瞧着自己。
    冷瑟一见那糕点，立刻眼睛一亮，可不正是她最爱吃的红豆糕。二话不说，忙忙牵起芊芊的手一起朝前厅去了。
    不多时，苏忘忧洗完澡，来厅里找冷瑟，后者正在左手红豆糕右手瓜子地与芊芊聊天。
    她的坐姿并不雅观，怎么看也不像一个知书达理的闺秀，连小家碧玉也称不上。此刻不知说着什么，俏丽的脸上眉飞色舞，一派灵动之气。
    就像是不知忧愁为何物的稚子。
    苏忘忧这样想着，嘴角不由微微扬起，静静看着她，只想永生永世看下去。于是等芊芊率先发现一向不苟言笑的谷主正眯着桃花眼微笑时，心里不由便“噗通”一下，瞬间就掉进他温柔的眼神中去了。
    冷瑟忽见芊芊脸上红云飞起羞涩低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苏忘忧的存在。
    只见他身穿一件绣有暗纹的白色袍子，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脑后，此刻桃花眼微眯正对自己笑，神情很是可疑。冷瑟当下道：“喂，头发没干就跑出来做什么？不成体统！”
    苏忘忧笑了笑，走到冷瑟身侧：“我怕你把红豆糕吃光了，所以急急赶来分一杯羹。”
    一听他是来抢食的，冷瑟连忙把还没吃完的三块红豆糕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道：“休想。”
    苏忘忧当下朗笑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递上去。冷瑟看也未看他便接过水喝了，一边埋怨：“你这是什么谷主，连块红豆糕都要跟客人抢！”
    苏忘忧笑：“你哪里算什么客人，白吃白住还从不干活，你不说别人还真以为你才是这里的主人。”
    冷瑟怒视他：“现在嫌弃我吃得多不干活了？晚了！本姑娘还就白吃白喝定了！你耐我何！”
    苏忘忧没说话，只是一脸宠溺地望着她，一直望，一直望，最后望得脸皮厚如冷瑟都受不了了，大呼救命。
    而一旁的芊芊从始至终注视着这一切，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谷主也是会笑的，还可以有这么多种笑，爽朗的，温柔的，宠溺的……
    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谷主那么温柔深情的目光，仿佛连寒冰也能融化。
    这个女子，究竟何德何能？
    不多久，天色变黑，小迷来请他们去饭厅吃饭。
    众人到了饭厅，负责照顾苏小鱼的阿强就来禀报，苏小鱼下午吃了何婶做的糕点撑着了，后来躺在床上消食睡着了，不能过来吃饭。苏忘忧吩咐了几句，那阿强便去照顾苏小鱼了。
    饭桌上没了苏小鱼，倒没人再跟冷瑟斗嘴，冷瑟一顿饭吃得很是欢畅，一口气吃了三碗饭。
    管家连贺南是一贯与他们同桌，见冷瑟胃口如此之好，不由笑道：“小瑟素来胃口这么好，可是也不见你长胖，可是有什么保养之法？说出来我也好让我家胖闺女学学。”
    冷瑟正啃着骨头，听得这话便笑道：“我哪来的什么保养之法。连大哥，你老实说，是不是嫌我吃的多，会吃穷了苏忘忧？”
    连贺南素日喜欢冷瑟的活泼性子，哈哈大笑道：“哪里的话！”
    一旁的苏忘忧忙给冷瑟夹菜，笑道：“不怕，吃再多也养得起。”
    冷瑟听得这一刻不停的表白，都懒得与他说了。她忽而想起一事来，问道：“连大哥，你也算是江湖中人，你说那刘老鬼的藏宝图，可是真的？”
    “藏宝图？你对那东西也有兴趣？”
    冷瑟毫不掩饰，道：“自然是有兴趣。我这人，最喜欢的就是钱，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连贺南见她如此坦白，便笑道：“小瑟，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江湖上的藏宝图，十有八九都是假的。自古以来富贵者虽多，但不至于人人能富到要找个地方藏，即便藏了，又画了地图，以那样的家世，定也妥善保管着，何以藏宝图会纷纷散落到江湖中来。实话和你说，我以前闯荡江湖的时候，也曾收集了七八张藏宝图玩，你要是喜欢，我都送给你吧！”
    冷瑟哪里肯死心：“难道就没有真的藏宝图？”
    苏忘忧给她夹了一块排骨：“瑟儿，连大哥说的都在理。况且就算你真的拿到了藏宝图，凭你手无缚鸡之力的，难道要去把宝藏挖出来？”
    “我可以雇人挖！”冷瑟啃着排骨，怎么肯放过一夜暴富的机会。她虽然已经很有钱，可是钱这种东西，是永远不会嫌少的。
    “江湖险恶，你一个女孩子家太过危险了。”苏忘忧瞧着她的样子，很是有些忧心，冷瑟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过重。而在江湖中，这无谓的好奇心是最要不得的。
    冷瑟还欲说些什么，突然听到门外有声响，紧接着门口连滚带爬跑进来一个人，花白胡子，正是刘老鬼。
    连贺南立刻警觉地将二人挡在身后，喝道：“刘老鬼，谷主吩咐过不准你在移魂谷乱跑，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刘老鬼满脸的惊慌，一见苏忘忧，当下跪地道：“苏神医！求求你救救我！有人要来杀我了！我求求你救救我！”
    苏忘忧一听，眉头已然皱起。他之所以不喜欢江湖，不喜欢救治江湖人，就是因为江湖中永远充斥着杀戮。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多么和平的年代，总有人喜欢在江湖中挑起争端，斗得你死我活。这一个个活腻了的江湖人，往往都是又嗜斗又怕死，如果但凡见到就救治，他就是再有本事又有什么用，说到底照旧免不了一个死。
    苏忘忧将冷瑟半护在怀中，道：“我说过，我不会插手江湖纷争。”
    刘老鬼面目已经扭曲到了极致，惊恐布满了每一条皱纹，十分狰狞：“神医啊！你是神医！不能见死不救啊！这里好歹是你的地界，如果我死在这里，对你的名声一定会大大的不好！”
    苏忘忧更加厌恶，冷道：“无论如何，我不会救你。你若是想活，还是赶紧逃命去吧。”
    刘老鬼眼见苏忘忧坚决不救，已经开始绝望。他慌神地往门外看了好几眼，突然就脱下鞋子，把鞋子暗层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朝冷瑟嚷道：“大姑娘！这就是你要的藏宝图！藏宝图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你让苏神医救我一条性命！”
    冷瑟一见藏宝图，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正要过去接，苏忘忧连忙将她拉住：“瑟儿，此人阴险狡诈，不可轻信。”
    连贺南也道：“他突然这样献殷勤，一定有诈，小瑟当心。”
    这时候，门外突然飞入一支箭，直直射向刘老鬼的背心，那刘老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地上毙命。
    连贺南一见那身手，知道来者不善，当下呼了下口哨。这乃是移魂谷的救急暗号，一听此号，谷里所有会武功的都会来这里集合。移魂谷之所以能常年维持平静的生活，少不了这些武功高强人士的保护。
    过一会，门外响起了打斗声，连贺南道：“你们在这里躲避，我出去看看！千万小心！”话音未落，人已闪出去了。
    冷瑟见连贺南出去了，低头看了看刘老鬼的尸体，见他似是真的死了，便欲走过去捡他手上的藏宝图，苏忘忧连忙要拉她。突然间，屋内的灯熄了。
    苏忘忧慌忙去抓冷瑟，只听“嘶”的一声，只抓到了冷瑟的一角衣衫。
    再点灯时，冷瑟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