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得三春归

56 觐见


寥寥数字,似讳莫如深,叫人莫名心悸。
    奈何女子只高昂着头颅留下这一句诡秘的话语,便睁大了一双喜怒难辨的凤眼,蓦地转身离去了。
    一阵幽幽的香气随着其主人翩然而去的身影渐渐散去,却带不走萦绕在男子心头的郁结。
    权恒帝蹙眉闭了闭眼,只觉这一阵缠着他不放的头晕目眩之感,此刻又来给他雪上加霜了。
    忍着不适睁开了双眼,他徐徐转过身子,朝着案几迈开了步子。
    不紧不慢地坐回到桌前,他看着面前垒起的奏本,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随后执起搁在案上的朱笔,重新专注于白纸黑字之间。
    殊不知这个时候,有一名女子已然在御书房外站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了。
    “娘娘,您……不进去瞧瞧皇上吗?”刚送走公主又遇见青妃,年仅半百的近侍走到来人跟前欠了欠身,而后轻声询问。
    “呵……公公忘了宫里那不成文的规矩了吗?”青衣霓裳的女子闻言淡然一笑,随后眸光一转,和声细语地反问。
    诚然,按照约定俗成的“隐宫规”,这个时辰,后宫妃嫔是不得随意前来御书房请求觐见的——更何况,还是她这个虽还算有点儿地位却委实算不上“受宠”的妃子。
    “哦呵……奴才失言了……”随即明白了对方所言何事的太监赔笑着低了低头,倒也没觉着有多惊恐,因为他心里清楚,这规定不是死的,而这素来宽待下人的靑妃娘娘也决计不会因为他的这一问而找他的麻烦。
    见权恒帝的近侍心领神会,女子亦不再就此话题多作谈论,而是径自望向天子所在的方向。
    穿过那道道屏障,她仿佛可以看到,那个为国操劳的男子,正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下奋笔疾书。
    “公公……”
    “奴才在。”
    “待会儿如若可以,便劝劝皇上,请他早些歇息吧。”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女子的一双眼仍旧流连于屋里那略有跳动的火光——如果此刻抬头去看,便可以目睹那双美眸中所透出的隐隐担忧。
    恰好,听出其语气中所包含的忧虑,原本低眉顺目的近侍不慌不忙地抬起脑袋,将女子眸中的情愫尽收眼底。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
    这靑妃娘娘,历来不喜同三宫六院争宠斗艳,只会在暗地关心着皇上,却又不让皇上知道。
    若是宫里头多一些像她这样不为名利荣宠、只求圣上安康的主子,那不论是皇上还是他们这些奴才,想来都会舒坦许多啊……
    如此思忖着,他陪着青妃又在御书房外站了一小会儿,就行了礼预备告退了。
    孰料就在此时,屋内的男子却出人意料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四目相接,两两一愣。
    立在外头正准备离开的女子先一步缓过劲儿来,冲着一国之君从容不迫地福了一福:“参见皇上。”
    “你怎么在这里”六个字尚未出口,盯着她看的权恒帝似乎就自个儿想明白了什么。
    他很快平复了略有起伏的情绪,沉着地看向前方,不紧不慢道:“随朕走走吧。”
    “是。”
    翌日一早,权恒帝是在青妃的寝宫里醒来的。
    借着窗外熹微的晨光,他侧首注目于女子额前因一晌缱绻而略显凌乱的发丝,伸手小心翼翼地替她理了理。
    轻柔无声的动作,自然没有将女子从美梦中唤醒——直到男子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她也还是沉沉地睡着,那安详的睡颜,可谓毫无防备。
    权恒帝回首凝眸了片刻,终是举步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里屋。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在别处洗漱完毕了的一国之君业已换上了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满面威仪地端坐在龙椅之上,与文武百官共商国事。
    退朝后,他照常辗转御书房,不料刚坐下没多久,就听闻了国师求见的禀报。
    正巧,他也有事找他。
    权恒帝随即将尹攸召入房中,目视其向自己行了君臣之礼,便不动声色地先听他所为何事。
    孰料来人开门见山道出的话语,直叫他心头一紧。
    “臣恳请皇上,恩准臣携家眷告老还乡。”
    “为什么?”权恒帝隐去面上可能流露的错愕,不慌不忙地反问。
    “回皇上的话,这是因为,因为……”尹攸磕磕巴巴地答着,似是难以启齿,“因为臣的女儿,委实不适合再于这众口铄金的皇城里呆下去了。”言说至此,他蓦地抬起头来,与一国之君四目相接,“皇上!微臣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她呱呱坠地起便与她相依为命,臣实在不忍……不忍看着她日渐消沉、形如枯槁。”说着,他冷不防冲权恒帝跪了下去,露出一脸痛色,“还请皇上……成全。”
    语毕,两鬓花白的男子已然情真意切地朝着他的主子俯首叩拜,似乎是在表明他的决心。
    然而,对某桩秘事心知肚明的权恒帝,又岂能就此轻率地放人离开?
    他毫无预兆地冲立在一旁的太监们摆了摆手,将在场的所有旁人悉数遣退,只留他们一君一臣一坐一跪。
    片刻的沉默过后,他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堂下之人,倏尔面沉如水地开启了双唇:“尹爱卿今日突发此言,是在试探些什么吗?”
    不期而至的话语传至耳畔,令闻者之心登时“咯噔”一沉。
    尹攸未尝料想,对方居然就这样直言不讳地点破了他的来意。
    但与此同时,这也已经有力地证明了一个问题。
    他们的君主,的确是知晓那个秘密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爱卿突然间就沉不住气了?”未等尹攸思考出该如何应对,那高高在上之人业已猝不及防地直言相问。
    他知道……他果然都知道……
    心如擂鼓之际,年长对方约莫二十岁的男子不徐不疾地直起身子,对上了权恒帝晦暗不明的目光。
    “皇上,人言可畏……”尹攸并未直接道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用四个字一言以蔽之,“微臣可以用性命担保,小女此生……绝对不会变成皇上所担心的那样……”他痛定思痛地顿了顿,一双剑眉不由自主地拧起,“还望皇上看在……看在她母亲的份上,许她平静地过完这一生。”
    话音落下,两相无言。
    直至眉心微动的权恒帝不徐不疾地站了起来,踱步来到尹攸的跟前。
    “告知朕,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略微弯下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男子的双眸。
    “皇上圣明,应该已然听说了这数日来皇城内外的传言。”尹攸面不改色地仰视着对方喜怒难辨的龙颜,如实提及了一个糟糕的现状,“不瞒皇上,小女已经……在这样的蜚短流长中,忍受了将近八年的光阴……”
    “这一切,难道不是爱卿一手造成的吗?”孰料他话未说完,眼前那巍然不动的男子竟已面无涟漪地予以了揭穿。
    意有所指的话语,径直正中靶心,叫尹攸瞬间哑然无言。
    原来……皇上连他在背后做了些什么,都一清二楚……
    面对权恒帝一语中的的反问,尹攸选择了三缄其口。
    他不能承认,也不得否认。
    因为此刻与他对峙的,乃是一位敌友难分、高深莫测的君王。
    可惜,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他过门,这就紧盯着他的双眼,面无表情地继续道:“既然令爱的状况皆是由爱卿授意所致,那么事到如今,爱卿再对朕说这些话,不就是自相矛盾了吗?”
    “皇……”
    “你也应当清楚,朕不能准你二人离开的理由。”未等尹攸嗫嚅着开口,站在近处的权恒帝业已忽而嗓音一沉并话锋一转,“至少,在你道明忽然改变主意的原因之前,告老还乡一事,朕不会容许。”
    “求皇上容臣一言。”眼瞅着对方一句话就要将大门紧闭,尹攸忙不迭拱手相求。
    “说。”
    “树大招风,物极必反。”得了一国之君的允许,尹攸面色凝重地将迅速组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而今传言已经愈演愈烈,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如若稍有不慎,被有心人探得了其中的蛛丝马迹,届时真相大白于天下,臣与小女死不足惜,然我天权子民将会陷入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口吻沉痛地阐述着自己的论调,他愁眉不展地俯下身去,“臣……委实不敢设想……”
    一席听似忧国忧民、顾全大局的言辞,却没能换来听者丝毫的心惊肉跳。
    权恒帝一语不发地由着尹攸把话说完,一双深邃的眼眸已然渐渐透出了冰冷的目光。
    “二十五年前,爱卿执意要同姑母在一起的时候,可有预见到今时此日的困境?”
    一句听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劈头盖脸地砸下,直叫脸面朝地的尹攸当场变了脸色。
    然而,权恒帝却仅仅是冷冷地俯瞰着他,看着他紧贴在地面上的双手慢慢握成了拳。
    陈旧的画面于两人的脑海中各自闪过,令人忽觉恍然隔世。
    半老的男子僵硬地动了动唇,阵阵钝痛自心底蔓延至周身。
    “臣……当年所犯之过……万死……难辞其咎。”
    眼前恍如浮现起那似清晰又似模糊的音容笑貌,他颤声说着,痛苦地阖了阖眼。
    “可是皇上……陌儿……她是无辜的。”
    权恒帝不接话,唯有瞳孔中的寒意似已因遥远的回忆而慢慢淡去。
    “臣今生,已经铸成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如今臣已别无所求,只希望能许陌儿……一世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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