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39 夕照之返(上)


一夜无梦,醒来时竟已红光满窗。我头昏脑涨地坐起,茫然盯着窗外:这霞光是朝阳,还是夕照?
    “还好,还是上午。”窗下,拓跋锋已穿戴齐整地靠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持着《河岳英灵集》,眼睛却越过书瞟着我笑道。
    “哦。”我应了一声,复躺下。宿醉,不舒服。
    拓跋锋丢了书,坐到床沿上摸我的脸,道:“起来吧。”
    我转过身,蒙上被子。“啧,”拓跋锋无奈地笑,“我叫人进来了!”
    你叫,不怕我衣衫不整春光泄露,你就尽管叫。
    果然,他不做声了。我正要迷迷糊糊睡去,薄衾一下被扯开,他重手重脚地扑过来亲我,且道:“你不起也成,那我也睡下了。”
    “好好好,我起。”我无比幽怨地睁开眼,望着他道:“我已经早起了十年了,只想睡这一朝,都不成么……”
    “你装得再可怜些,就真不用起了。”拓跋锋坐起身,意味深长地一笑,抬手解开领口的扣子。
    别!我瞬间清醒,赶紧坐起,帮他把扣子扣上,然后……额头抵住他胸口,让我再歇会儿。
    “小樨,”他伸手环住我肩,低首亲我的头发,叹道:“这是真喝多了,还是……”
    “喝多了。”我不等他说完,就认了。他今天穿得极正式,衣服上的金丝密绣,刺人得很,我睡意渐去。
    “那你不能少喝点?”拓跋锋大约是想起昨天席上的事,声音提高了。
    “不能啊,”我想到一个故事,不由笑起来,“你不知道狐狸都是贪杯的么?”
    拓跋锋更笑不可抑,握着我肩,望我道:“你也知道自己是狐狸?”
    我坐直身体,抖擞精神,点点头:“你知道,凡是修仙的狐狸都有几分法术,都能活得长久,因此也都是寂寞的。于是,它们便忍不住要与凡人作朋友。”
    拓跋锋很久没听我讲故事了,他眨眨眼,不知道是该听下去好,还是喝住我好。
    窗外一阵清风袭来,带着桂子馥郁,亦有几声鸟啼,我已是彻底醒了。
    “曾经便有这么一只狐狸,能识命理,能化人形。它经常变作儒生与一个谪居荒山的官员往来,情好甚密。一年,狐狸占卜得自己命禄将尽,不由郁卒,忍不住向友人倾诉。为了宽慰它,官员备置了薄薄菜肴,更开启了一坛好酒,劝它喝。开始,狐狸坚决不饮,声称自己有病;但一杯落肚,便称却之不恭了;继而一杯复一杯,直至酩酊大醉。”
    “官员见状,本欲留宿,可狐狸却坚决要走。官员追出去相送时,却见自己的朋友正从马上坠下,化出原形。你猜那人见了此情此景,他怎么着?”我把额前的乱发理了理,望拓跋锋笑道。
    拓跋锋皱眉狠狠剜了我一眼,道:“我就没听你讲过一个好故事!”
    “啊,你猜到了?命禄将尽,本是无从逃的。”我笑着攀住他脖子道:“你现在既知我是狐狸了,可不要等现原形,便下毒手哦。”
    拓跋锋哼了一声,却柔下眼神,起手抚过我脸,道:“放心吧,我不好杀。”
    海其腾君,你实实令我难以自拔。
    我起身穿衣,却见昨日的衣物已都换过,一件簇新的礼服置于衣架上,黑绒底上亦同他那件一样,织金绣着海东青纹饰。
    “为何我也要穿成这样?”我望着镜子皱眉,类似礼服,他穿就威严典重,我穿就过于华丽妖娆,从镜子里直接看到自己的灵魂,总是不太舒服。
    “因为,要去大司马墓前辞行啊。”拓跋锋含笑站到我背后,目光却是赞赏。
    “什么!”我大吃一惊,震恐地回头望着他。
    “我们明媒正娶,你能不能别总是一副私奔的样子?”拓跋锋半是恼半是笑,伸手就掐我脸。
    “可是……”想起爹,我小腿有点发软。
    “可是什么?你同容甯都去过了,我当然更有资格去。”拓跋锋傲然道,“我又不丢人,有这样的女婿,令尊可以含笑九泉了。”
    闻言,我也撑不住笑了,道:“的确。”
    到得云间山上,却已是漫天晚霞了。
    我爹的坟被收拾得齐齐整整,苔藓蛛网一扫而空,碑上字迹更重涂丹朱,所谓“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规模亦无过于此。而王侍泽之穴,那日被填平之后,现又重立了一块衣冠之冢的碑,并无款识,而形制朴素厚重,必是容甯细心为我。
    但我还是有点不习惯,或许爹与哥哥喜欢的就是深藏功与名,待坟头野草闲花生遍,与牧童短笛、渔樵闲歌、日月山川,一起静静暗中交替改换,不再被记得,不再有牵挂,亦不再有心事。
    正在我沉吟之际,拓跋锋却已整衣行礼,单膝跪于家父墓前。倨傲如斯人,竟为我谦卑至此。我不由亦跪在他身侧,行礼如仪。
    夕阳照在他英挺的脸上,他转脸望我笑道:“你祝祷了些什么?”
    “海其腾君是我所爱,你们只能答应。”
    拓跋锋笑,眉宇间焕然神采,此时此刻,美得何其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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