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君下妾

24 长桥卧雪


世间比成仙更艰难的路,在于成鬼,前者将所有的不洁除净,后者是往身上大把大把地抹上狠戾,将温软的内心打磨成坚硬的磐石,然后用它去撞击更刚硬的内心。
    三百次从断头崖上跃下,被烈火烧得体无完肤;崖底的怪物啃噬着肌骨,将皮肤硬生生撕下;元神被投入熔炉,重新合成完整的人形。终于在第七百八十二任鬼帝执政时期,远古上神女戚的后裔,重现于阴曹地府,而这年的腊月初八,一颗赤尾彗星显于西天,大周迎来新一任大巫的继位,女姜正式成为大周的国巫。
    女姜的事传到鬼界,已成了与我记忆中不同的模样,传闻她在洛阳得到秘宝,法力激增,渐渐拥有与沧臣相媲美的功力。我倒不认为那件“秘宝”有多么神秘,可能是我被激发女戚之力的缘故,也使她获得了相应的法力。
    这倒有些不公平,同是获得无上的神力,她只消痛上几晚便能得到,而我要经历剥皮换骨之痛,死去活来耗上数月。原来神终究不是完美的,只是世人抬举了他们,他们便能凌驾在众生之上,接受千秋万代的敬仰与崇拜,然而再厉害的鬼,也只能是饱受唾弃的存在,这一点自古未变。
    我放下用柳枝做成的眉笔,对着昏黄的铜镜照了照,镜中的自己,眉目比以往要浓丽些,被缝合过无数次的肌肤,已然消褪了所有伤疤,光洁如崭新的苞瓣,却镀染了丝丝戾气。
    “走了。”鬼帝推门而入,此刻他换上男子的衣袍,倒让我有些不习惯,他是个把罗裙穿得比女子还要动人的男子。
    记得有一回我去找他,他正撑着缀满梅花的绢伞,蹲在荷塘边给锦鲤投食,荷塘里接天的碧叶,与他那身绯红的衣、绯红的伞,相映成画。那衣若穿在女子身上,不是太过妩媚,就是太过俗艳,可他就这么一穿,便叫人难以忘怀。他边喂着锦鲤,边说道:“快些长肥,肥了才好吃。”我顿时噎了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少了只耳坠。”鬼帝提醒道。我伸手往右耳一探,果然少戴了一只,便弯下腰打开妆匣找着,翻找了一阵都没见着另一只,叹了口气准备换另一对时,突然想起自己上一回戴它,是在世玉的军营里,兴许走得仓促,晃掉了那只。
    “臣可能把它忘在冶城了。”我转头对鬼帝说道。
    “那改日再打造一对吧,总会有新的替代它。”
    我摘下左耳的耳坠,摊在手心,若有所思地看了一阵,随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妆匣,合上匣盖,转身往屋外走去。
    我随鬼帝乘上冥车,重新回到人间。
    人间腊月正值白雪的时节,而皎州的雪则更盛大些,天地茫茫间,独有一座殷红的阁子,如同傲立的红梅,静驻在漫山飞雪下。
    冥车停落在朱姻阁前,我探身掀开黑帘一角,望见阁门缓启,夜姑姑率领着群鬼,冒着雪匆匆赶来,最后俯身跪倒在雪地上,齐声呼道:“参见阁主——”
    我向坐在车内的鬼帝递了一眼,见他无意出面,便钻出马车跳进雪里,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夜姑姑,对余下的鬼怪正声道:“免礼。”乌压压的众鬼都站了起来,不发一语地杵在雪中。
    夜姑姑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地对我说道:“您终于回来了。”
    我应声颔首,随后拉过她的手,朝前走了两步,对众鬼们说道:“不用担心,你们的阁主很好,而且回来了,安然无恙。”
    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夜姑姑跪了下来,泪水夺眶而出。
    “属下无能,未能完成阁主所托,恳请阁主责罚。”
    我低下身拉住她的双肘,将她扶了起来,劝道:“姑姑快起,好好说话。”
    夜姑姑擦拭着泪痕,说道:“您私闯九重宫一事,传至东临后,一夜之间发生变故,阁中众鬼将双娘拥上主位,次日下令所有鬼阁顺服于新主,若有不从,屠戮满门。您留下的那张字据,被前来闹事的鬼给撕了,而阁中也不时有降服者,挑唆不成,便互相迫害,属下实在无计可施,只得多拖一日是一日,终于把您盼来了。”
    “如今降服者有多少?”
    “十中有六。”
    我不由得沉思片刻,这个数目不太乐观,若照此发展下去,不待我赶到东临,所有的阁子都将臣服。
    “不好了!东临的人又来了!”这时候山里突然跑出个小鬼,挥着手大声喊道。引得底下一片唏嘘,开始焦躁了起来。
    “这是第三回了。”夜姑姑解释道,憔悴的面容难掩担虑,“双娘没什么耐心,不知还能挺过几回。”
    我说:“他们上山的道口在哪儿?带我去。”
    夜姑姑点了点头,叫上十个小鬼,和我一同前往他们入山的道口。那是段百余步的长桥,远远地连起半山的断崖,桥下是无底的深渊,此刻已被大雪披覆,走上桥头时,簌簌白雪便抖落了下来。
    桥的另一头出现几道黑影,小步跑着跃上长桥,那些个身影蓦地一颤,随后停在桥中央,站在我面前,一时嗫喏。
    我扶稳腰间的血骨刀,向他们招手说道:“不必拘束,上前来。”小鬼们战战兢兢地往前挪了几步。
    “再近些,到我面前来。”
    催促了三次,他们才到我面前,身子压得极低,不敢抬头看我。
    “姑姑,天还下着雪,带他们去阁里烤火。”我说。
    “阁主?”夜姑姑诧异地问道。
    “我的命令都不听了么!”我突然厉声斥道。
    “属下不敢,这就带他们去。”夜姑姑忙应道,指示身后的几个小鬼,领他们去山上的阁子。
    等到一行人从视野里消失后,夜姑姑站到我身侧,不甚明白我的做法。
    “都是阁子里的兄弟,何必刀剑相向?”我轻叹一声,转过身对夜姑姑说道,“安顿好这次来的弟兄,也多安排几个房间,东临那边等不到消息,很快会派下一批人来,那些人也一并留下。务必要让大家吃好穿好,以后但凡是阁中兄弟,不管是何处赶来,都能在此安心住下。”
    “属下明白。”夜姑姑颔首应道,再次抬起头时,目光中多了别样的光彩,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对上夜姑姑的目光,片刻后,两人都会心地笑了,接着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山峦,连绵的山峦如起伏的波浪,在苍茫天雪下被映得很美,很美.......
    直到雪赏的差不多了,便不急不缓地朝回走。等到走至门前,发现冥车已经不在,车辙的痕迹已被大雪覆盖,看来鬼帝走了有一阵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里,发现桌上摊了张纸,捏着纸角拎起一看,见是两行字迹下有个奇怪的东西:
    孤去看看阿姜过得怎么样,你那边吃好睡好别踢被子,等孤回来后,记得蒸好鲈鱼摆好黄酒,孤要吃鱼。
    字迹下画了条线,指着一旁麻花般的图样,我凑近仔细一瞧,勉强看出画的是条鱼。我顿时心头暖暖,倍感欣慰,原来还有比我画得更烂的。心里偷笑了一阵,无意瞥到了第一行字迹,突然大感不妙,鬼帝叮嘱我不要踢被子,他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趁我熟睡时,他偷偷进屋过?我一拍脑袋,这下丢脸丢大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纸烧了,然后一头栽进被窝,蒙着脸呼呼大睡。
    一连过了二十几日,都没见到鬼帝的身影。老虎不在山,猴子称老大,在阁里凡事我说了算,不必偷着眼瞧鬼帝的脸色,于是着手扩建起皎州的阁子。在庞大的主体楼阁外,又搭起两座小的朱阁,并筑以复道将它们凌空衔接,仿佛山间弯弯的长虹。
    等到阁子建完,大半个新阁子也已住满,里面大多是远道而来的兄弟,既不愿意投降新主,也不想白白丢了性命,听说皎州的阁子能躲躲,便都往这里跑,然后这一住便迈不开腿,怎么也不想回去了,整座阁子热热闹闹的,俨然不像在寒冬腊月。
    我扶着栏绕着阁子走,迎面走来的鬼向我点头示礼,我以微笑从容回礼,随后看着他们奔下楼,挤进人群左右闲谈。在阁子上伫了一会儿,夜姑姑走了过来,在耳边低声语道:“双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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