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春晓奈何天

52 不老之术


阔别那么多年,我再次踏上刺喀尔。
    六岁前,我曾来过这片土地,只是那时的一场暴动阻止我可能停留的脚步。当然,六岁前我并没有丝毫记忆,这些都是面前这个老太婆说的。
    我被那班黑衣人如抬一尊佛祖一般抬到刺喀尔,未曾下轿直接被抬进这个山洞。山洞里坐着个老太婆,为了照顾我在黑暗里看不清东西特地在边上点了盏小灯,小灯只能勉强看到裹在一身黑色里坐在我面前的老太婆,在她背后可能是很远,也可能并不太远的地方,很多黄绿色类似萤火虫的光忽明忽灭,我不知道这个山洞有多大,有多少个弯,只觉得风漏进来显得阴气及重,本能的不喜欢。
    老太婆耷拉着脸上的皱纹,眼睛像是退化了般被皱纹盖住不能动弹,没有牙齿的嘴巴向里裹着神神叨叨念了段经文,然后伸开五指朝我脸上摸来。那干枯的手指上长了又长又尖的指甲,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哑着嗓子道:“婆……婆婆,您……多久没洗手了?”我其实是害怕。她将另一只手的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那只手已盖住我的脸。被这样一只带着异味、明显只剩下皮包骨、指甲尖锐地摸索过的地方都一阵火辣的手一寸寸地抚摩,我觉得毛骨悚然,全身的毛孔都成亢奋状态,心跳的声音都要震破我的耳膜,可是我不能动弹,像被用了定身咒。
    突然,老太婆身后的那群黄绿色光爆发出一圈光晕,发出‘嗡嗡’声,显得躁动不安。老太婆突然收回手,张着嘴巴如一个小黑洞,‘呀`呀’说不出话来,半晌,满是皱纹的脸边滑下两颗清泪,失声哭道:“老天厚爱!老婆子等了两百年,终于等到了”!
    山洞里突然冲进来一群人,从吵杂的声响里听出来人数众多,一并喊:“刹魔大人!”我完全被愣住,老太婆已颤颤危危站起来,双手向上抬起,尖着嗓子喊:“刺喀尔刹魔大人回归!”边上那群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刹魔大人!刹魔大人!刹魔大人!”老太婆一摆手,四周寂静无声,她说:“刹魔大人既已回归,下帖告知其他族系吧,三日后月圆之夜祭天。”其他人应声而答,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婆婆,北门可要发帖?”老太婆道:“自然要发,这是咱们的理数,来不来是他们的事。”那苍老的声音应了声:“是。”老太婆说:“你们都回去吧,该准备的准备,该打算的打算,老婆子陪着刹魔大人就行了”。
    我无暇去想此‘北门’与彼‘北门’的事,因为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搞不好三天后我就要被‘祭天’了。
    山洞里重新恢复安静,老太婆在我面前坐了,声音和蔼:“孩子,吓到你了?”我点头,问:“你们祭天可是要用我来祭?”老太婆惊厄道:“你何以这样想?你是我们的神,我们族群几百年来四分五裂,就是为了等你出现,你既已回来,自然要祭天告知天下!”我放下心来,该问的便都问一问:“‘刹魔大人’是什么?”她说:“‘刹魔’是我们这一族的神,是天生拥有灵力的人。”我奇怪:“我并没有什么灵力,如果你们认错了人,到时候不会将我怎么样吧?”她笑道:“老婆子活了两百多年,自己虽没有灵力,识灵的本事倒是有的。”我先前听她提到两百年还道这老太婆头脑不清楚,现在可不敢那么想了,却也好奇:“两百多岁?”她神情黯淡下来:“是啊,眼见着自己的族群饱受煎熬,我作为巫女却无能为力,只能向阎王爷借了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得等到那个能解救我们族群的人出现才行啊!”我口快:“下辈子?都加在这一世活了吗?那下辈子去哪了?”她说:“自然是没有了。”我不再接口。
    五百年前刺喀尔统治整片土地,历任刹魔都是生下来就具有灵力的人,从来都是一代只有一个孩子能遗传到这样的灵力。有一年,同一天里却出生了两个具有灵力的人,一个是当时刹魔的孩子,另一个虽也姓花,却是旁系的孩子,族里从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碍于身份悬殊,旁系那孩子虽天生拥有灵力也只能当作普通的孩子长大。待他们长大成人,直系的那孩子继任‘刹魔’时,旁系的那孩子突然出现,要求对决来争夺‘刹魔’之位,众人哗然,但因为祖上的规矩是有灵力就可以继承,所以长老们也无法,几经商量后只能由他们对决,胜者继任。几百年的规矩被打破,旁系的孩子坐上了‘刹魔’之位,他叫‘花聿’。如果事情只到这里,那也无什么不同。花聿内向、寡言,默默无闻长到20岁,突然站到最高的位置上,族里很多人才第一次见到他的长相,继任了‘刹魔’后也是总见不到人,一年后,被长老们撞破他正修习‘长生之术’。他突然出现要争夺这‘刹魔’也是为了得到只有‘刹魔’才有权利翻阅的古籍,他被摘除‘花’姓,驱逐出群。
    我问婆婆:“这世上真有‘长生术’?”她摇头,说:“刺喀尔有明令,不能修习任何违背自然的术,因为任何术都是有正反两极,有好的一面就会有坏的一面,且正反必定相依相存,如果真的有长生,那反面得有多少冤孽来使之平衡?”我想:原来长生是这么好的事情啊?
    花聿被驱逐出刺喀尔后二十年,原来的人逐渐老去,新的人已经成长,大家都忘记了曾经有那么一个文弱少年,安静的外皮下包裹着明火般的野心。刺喀尔迎来了新的‘刹魔’——花微伊,这是一个眼神明亮,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小姑娘。她的身边总跟着一个神情冷淡的少年,她喊他木头,他皱眉,她咯咯直笑。渐渐地她的眼里装了羞怯,有了愁绪,小姑娘长开了。长辈们看在眼里,想墨家虽世代都是花家内侍,只要花微伊自己喜欢,也无什么不妥,墨冥虽然性子冷淡了些,但外貌修养学品无不上乘,所以大家也都喜闻乐见。正当大家都将这两个少男少女凑作堆时,花微伊突然不见了……
    我问:“墨冥那时候还是正常人对吗?”婆婆‘啊’了声,说:“原来你知道啊!是啊,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正常人,听的到,能说话,”沉默了会接下去说,“全族的人都去找刹魔大人,他也去了,这么多人都没有找到,偏偏让他给找到了,只是那时候没人知道,他也不说,只是回来后脸色惨白,之后竟然开始修习禁术,哎~好好的一个孩子,谁也不知道他找到刹魔大人后发生了什么,明明知道禁术伤天害理,修习后的恶果他比谁都清楚,也只是爱情能让人如此义无返顾。”
    十年后,墨冥带回了花微伊的尸体。
    谁也不曾想,花微伊十年间一直与那个被驱逐出刺喀尔的花聿在一起,一直到花聿重组宿国,带着个孩子,自立为王。
    刺喀尔存在于宿国腹地,花聿在重组宿国时为何作这样的安排不得而知,花微伊死后多年,任凭刺喀而如何闹腾,他也从未有过镇压或出面的行为。对于他与花微伊间的纠葛,唯一可能知道的人也就只有墨冥,在花微伊死前一年被发现修习禁术,便已驱逐出族,送回花微伊尸体后去了哪儿再无人得知。那个孩子,并没有遗传到花氏一族的灵力,因为花微伊的死亡,花家的灵力也就此断了。
    婆婆说:“就像花聿也曾得到灵力那样,我们始终相信花家后代,终能再次得到灵力。”
    我说:“聿离便是花聿的后代?”婆婆的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花聿被驱逐后以字为姓,所以‘聿’便成了宿国的国姓,离儿,可惜了。”我知道她说的‘可惜’是指花离身上流着聿氏的血,果然她接下去说:“离儿的资质作刺喀尔的首领倒也不屈,只可惜我刺喀尔与他聿家不共戴天,即便他的母亲是刺喀尔的女儿,也绝对不行!”这也就是我会站在这儿的理由。花离如此自负,这么多年终于也死心,不再作替换我的念头,说明老人的固执绝非时间、人力可以改变,更何况是那么一群老人,其中还有面前这位‘老’人。
    婆婆说:“他以为他将刺喀尔控制在他的属地内,羞辱我族人,杀害刹魔大人,我刺喀尔就会屈服?哼!花氏先祖有灵,岂能让他如此践踏!”我小心问道:“花聿……不,你们如何得知是聿杀了花微伊?”她握住我的手,半晌,似下定决心,说:“这‘长生术’是有的,但必须要用‘刹魔’的血作引子,他为了得到‘长生’,才杀了刹魔。”我一惊:“聿还活着?”继而知道了刺喀尔千方百计要等到有灵力的人出现是为何,对手是这样一个长生不死的妖怪,自然是身有灵力的人才能与之一博。她说:“我的祖母,亲眼见证了那段岁月,她用了她的三世,将她所知告知与我母亲,母亲又用了三世告知与我,要我务必等到身怀灵力的花氏后人出现,带领刺喀尔,重新夺回我们拥有的,被取走的刹魔大人之血,定要他双倍偿还”!
    婆婆的一席话说的我摩拳擦掌,原来我是个能呼风唤雨、脚踩七彩祥云的人呐!这么多年看来是没有外力的带领我一直未曾发现。
    我问:“这‘灵力’我要如何才能使出来?”婆婆愕然:“灵力是与生俱来的,虽然通过修习可以使之升华,可它是存在你身体里、表现在所有事物中的,何必用什么方法!”我喏喏不知该如何问,这似乎与我想的有一定出入,顿了下,问:“那这‘灵力’到底是什么?”婆婆一脸庄重,说:“‘灵力’是立于世间万物的慧根,是超越一切的悟性。”我不得不暗自咂舌,这……不就是比一般人聪明点的意思么!可我从未觉得自己聪明,起码我从未在这一点上比过花离,不管我怎么努力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但我想这‘灵力’既然被如此推崇,总应该有什么特殊□□?比如天眼通、先知什么的,试探性地又问了句:“既然刹魔的血能长生不老,刹魔本身是不是也能活很久?”她笑起来的样子有点恐怖:“傻孩子,你跟我们一样都是凡人,比凡人活的久的就只有神仙了。”
    刹魔之血能助人成魔,对自己却是无用。
    我一直好奇这么黑的山洞里一个老太婆是怎么生活下去的,她说她已经100年没离开山洞了,我指着她身后那些一泯一灭问:“是那些一直陪着你吗?”一个老太婆,腿脚不便,眼睛退化,独自居住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只有这些萤火虫陪着,想想也实在可怜。她说:“是啊,在外面我就是一个早就该死去的老妖怪,也只是‘他们’愿意让我待在身边,孩子,来,我带你去见见‘他们’”。说着站起来,完全没有我之前想的所谓腿脚不便,拿着小灯走在前面,背后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萤火虫?
    为什么我看到黄的绿的一泯一灭只能想到萤火虫!
    婆婆指着放在最前面的那个,将小灯放在‘他’的下方使我能够看的清楚,说:“这个就是花微伊。”
    直到婆婆将灯放在最后一个骷髅头前,说:“这个就是你母亲,花诺寒。”一股阴冷的风吹向我面门,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有些不寒而栗。面前的架子上依次放了十来个骷髅头,除了第一个与最后一个,骷髅头里面都有一团黄绿色的光轻微地左右摇晃,却并不晃出头骨,从两个眼孔看进去甚是恐怖。婆婆说:“这是花微伊大人身后的刺喀尔历代族长。”我觉得不能理解,她叹了口气,说:“聿不死,刺喀尔全族死不瞑目。”我想,这究竟是聿在折磨刺喀尔还是刺喀尔的自我囚禁?本应该早早入土为安的这些刺喀尔先祖,被剥离首级、甚至将他们的魂魄囚禁在头骨里面让他们得不到重生,这些是聿之所为?
    婆婆说:“上天将你送还给刺喀尔,这大仇不日便能报,列位先祖也终于可以安息,可惜花微伊大人与你母亲被找到时因已去世已久,魂魄早已经分离,所以不能亲眼见证”。
    我的心里没有仇恨,没有恐惧,没有惊疑,有的只有深入肺腑的怜悯,尽管刺喀尔将这一切视为‘伟大’。我的母亲,死后不知道多久,被带回到这片土地,将头颅摆上这永远沉浸在黑暗中的架子上,烙上‘伟大’的烙印,在我,并没有因为婆婆告知我眼前这颗头颅是我母亲的而加入更多的情感。这些老一辈的痛恨里,多少还包含了不甘,不甘被自己遗弃的聿,离开了刺喀尔后反而获得了更大的成就,他们不能容许这样的结果,于是这片黑暗永无出头之日。对着这么多的先祖,我暗下决心,要毁掉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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