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讼师

第23章


狱卒咧着嘴走开了。
  里面的人坐直身体,隔着一道木栅栏与木瑾茗四目相对。瘦了,本就不大的青衫空荡荡地撑不起他越发孱弱的身躯。木瑾茗鼻头微酸,扶着栅栏走到牢门前,来之前酝酿了千言百语,直至真得见到,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瑾!”连宜毫不意外看见她,扑到牢门口,紧紧抓住粗糙的栅栏,凌乱的发丝下,沉寂的黑眸骤然迸射出明亮的光芒。
  木瑾茗默默看着他,晌午的太阳光透过狭窄的铁窗打在她脸上,光线斑驳:“张大千这件案子,我可以帮你脱罪。”
  连宜微怔,黝黑的眸子瞬息未眨地盯住她:“你不问我为了什么……”
  “你有你的理由,而我要做的是让你脱罪。”木瑾茗低垂的眸光在黑暗划过湿亮的光芒,脸庞在阴暗与光明中交织,“你只是到梧桐镇张讼师家作客,所有的主意都是张讼师出的,张屠夫执行,没有人可以证明那些话出自你的口中。你素日品行端正,无前科,无不良记录,而那张讼师是劣迹斑斑的恶讼师,这件官司你有五成赢的把握。”木瑾茗看了他一眼,“前提是,让我做你的讼师。”
  连宜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小瑾,你知道付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木瑾茗面无表情:“我只是帮无辜的人脱罪,其他的不管。”
  “付家,是梧桐镇上的巨擎,与付家作对无异于蜉蝣撼树!”连宜自嘲地笑笑:“我连宜,也不是什么无辜的人,付志南的死,的确是我一手策划。”
  “混帐!”木瑾茗忍无可忍地一拳擂在牢门上,发出怦一声巨响,“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我既然捅下这天大的漏子,自然会想办法补救,别为了我去惹恼莫大人。”连宜疼惜地看着她受伤的手掌,发白的手背泛起缕缕血丝,“我不想让小瑾牵连进来。”
  若让木瑾茗帮他洗白,她这衙门师爷也不用做了。草根出身,莫名其妙高升,多少人等着抓她错处,为了他坏了小瑾大好前程,不值得。他一介白身来,大不了再白身去。
  “你也知道是天大的漏子,你怎么补救?!”木瑾茗反唇相讥。
  连宜抿唇,撕下一片干净的衣角,默默帮她包扎手上的伤。气氛压抑,木瑾茗愤怒的情绪渐趋平缓。
  “我不甘心。”许久,无波无澜的声音缓缓响起,如阴暗的地牢中一道刺耳的乐章,“小瑾,我不甘心,我们聪明,能干,不应该困在小小的逸远县,如果我有更多的钱财更大的势力……我们应该站在更大的舞台上!”
  原来,这就是你受贿的理由吗?
  木瑾茗捏了捏手掌,从他手中轻轻抽出来。连宜胡子拉碴,一副落难模样地看着她。
  “为了我们的将来……”
  木瑾茗震了一下,脸色蓦然有些发白,攥紧手指转身就走。身后那双眼睛死死黏在她绷紧如弓的后背,心跳失律,她勉强控制情绪才没有绊倒在半路上。
  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连宜,你是想让我的负罪感更深吗?虽然衙门里头没几个干净的,她也接过私活,但是连宜,你真不该说这句话!
  走出地牢的时候,抬头看向天际,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蒙蒙细雨。她微微失神,仿佛在天空看到了她与连宜相识相知的过往,当初笑容那么纯洁的少年,是什么玷污了他纯净的心灵?从极善走到极恶,只是一瞬间。恍恍惚惚走进飘摇的雨中,任凭细密雨丝打湿了肩膀而无所觉。凄风苦雨愈发衬托她苦楚的心情,她浑浑噩噩地走着,不辨方向不认路径,鞋底踩在泥泞的地面,雨水濡湿了她的衣角,直到前方的路被一个人阻挡。
  一袭黑色丝绒大氅,软底黑靴花纹奢华靡丽,靛蓝衣领镶丝掐边,更加衬托得一张俊脸英武不凡。有人天生就是站在金字塔顶端,不服从这个软弱无力的现实都不行,木瑾茗绝望地看着他。
  老管家在旁边撑起一把油纸伞,伞面绘着红红绿绿的花草,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为伞下静默相对的两人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空间。
  雨点轻敲伞面,沿着伞骨滑下地面,溅起晶莹的水花。微弱的阳光透过雨幕撒下金丝银线,红花碧草在风雨当中舒展身姿,一切显得矛盾而和谐。
  木瑾茗眨了眨眼睛,眨去睫毛上的水珠,拉回了恍惚的神智:“大人?”
  莫云岫阻止了她行礼,复杂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想什么呢连下雨了都不知道?”
  木瑾茗立即想起自已此行的目的,以她衙门师爷的身份想当连宜的讼师,必须得经过莫云岫同意:“大人……”
  “我可以判连宜无罪。”莫云岫低沉如大提琴的声音在落雨中响起。
  木瑾茗张开的嘴愕然顿在了那里,连表情都是怔怔的。雨继续下,有转大的趋势,管家烦躁地瞅了眼天空,对莫云岫出人意料的话无动于衷。木瑾茗却被结结实实地震到了,事关连宜生死,莫云岫不过嘴皮子动动的事情,她却不能不慎重对待。
  “大人你说什么?”木瑾茗小心翼翼地问道,唯恐听错了一个字。
  莫云岫看着她脸上滑落的水珠,有种用手拂去的冲动:“你没听错,连宜有罪无罪,本大人说了算!”
  木瑾茗瞬间不再是那个总是言词振振以法律为准绳的刻板师爷,甚至巴不得县令大人在此次事件上更任性一些,两只眼睛粹了火星般亮亮地看住他。
  莫云岫忽然觉得为了她此刻的喜悦,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但是心里又有种对牢固友谊无法破坏的懊恼:“连宜可以无罪,但是,他必须得走,离开逸远县!”
  木瑾茗燃亮的眸光瞬时熄灭。
  莫云岫忍不住向她解释:“付家是梧桐镇上的地头蛇,又是逸远县的纳税大户,势力盘根错节,他家独子无辜丧命,此事牵连甚广,张屠夫首当其冲,张讼师也跑不掉,连宜牵涉进此案中凶多吉少。本大人可以看在师爷面子上保下他一条小命,但是他必须得走!离开逸远县!”
  第三十一章、砖痕
  离开逸远县,她就失去了在此地的最后一个亲人。
  黄雅丽,许老,最后是连宜……
  目送前面高瘦的身影头也不回地离去,木瑾茗怔然呆立在高坡上,心情复杂难辨。
  连宜受贿的款项全部被没收,数量庞大到连木瑾茗看了都吸气。万料不到小小一名文书,竟在背里地攒下这么一大笔财富,对比他平时缩衣俭食,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张屠夫判了死刑,张讼师下了狱,有生之年无法再出来,连宜又被流放。付家得到一大笔赔偿款,这才稍稍出了口恶气,至于会不会再想法弄死牢里的张讼师,或者买凶千里追杀流放的囚徒,就不得而知了。
  莫云岫言出必行,派了两名衙役护送名义上的罪犯去流放地,实则不放心付家那边。木瑾茗送了连宜最后一程,喝了送行酒,连宜把杯子一掷,对着绵延群山广袤旷野发下重誓:“我连宜,若是没有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的那一天,让我客死异乡,永远无法得见小瑾一面!”这已经算是他发的最重的誓言,说完深深看了震惊的木瑾茗一眼,仿佛要把她的容颜印刻在脑海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木瑾茗萧索的身影象被钉子钉在了高坡之上,目送他的身影走远,直到消失在旷野的地平线上。
  莫云岫听到这一段话,拈起酒杯只是冷笑,毒蛇永远没有被捂热的那一天,他只说放连宜离开,并不妨碍他运用自家势力小小阻碍一下某人的升官发财梦。
  连宜离开之后木瑾茗失魂了几天,整天浑浑噩噩无心工作,莫云岫看不下去地教训了她几句。她转而寄情于工作当中,没日没夜地窝在办公场所,连晚上都不回去睡觉,挑灯夜战,仿佛这样就能忘却生命中曾经形影不离的那个人。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莫云岫终于忍无可忍,将眼窝深陷印堂发黑的木瑾茗从快发霉的工作室里揪出来,命令她陪着自已去踏青。虽然不理解隆冬蜡月有啥青可踏,但体谅上司怕她废寝忘食闹出人命来的心情,木瑾茗乖顺跟从。
  冬日的暖阳懒懒照射着街道,姹紫嫣红的鲜花在冬日里渺无影踪,莫云岫兴致勃勃地挥鞭,策马纵横在郊外。一班难得被县太爷放假的县衙职工,同样好心情地纵马跟在莫云岫后面。马踏长街,年轻的脸庞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连带木瑾茗郁闷的心情都转好不少。
  莫云岫的游玩兴致从那天开始后一发不可收拾,有事没事就带上一帮下属往郊外纵马,兴致好的时候甚至组织过小型狩猎,射的是郊外胆小的野兔野鸟,当然,木瑾茗连一只兔子都没射到。
  天生五谷不勤的体质,能指望她射到猎物?衙门的文职人员大抵象她这般体弱,随着莫云岫疯了几次之后忍受不住骑马的颠簸,再到郊外就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在凛冽的寒风中,围坐于枯树底下,饮茶诵诗,讨论讨论时政,也算应景了。
  眼见县太爷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小小的师爷走,老管家终于察觉大事不妙。谁没有年轻荒唐的时候,玩玩还行,若动了真格那就得严肃对待了。老管家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了上京莫家,等待老侯爷示下,这边更加看紧了莫云岫,唯恐闹出什么不好听的事情来,耽误了少爷的锦绣前程,也辜负了圣上让少爷来逸远县历炼的良苦用心。
  晃眼间,大半年过去,眼看就快过年了。管家估摸着他写的信也差不多该有回音了,在年节前越发地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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