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事录

第139章


  但既是要赶路,也顾不得许多了。一路行来,只见两岸山势如刀砍斧劈,一渡木梯沿绝壁,下瞰深碧不见底,即便是身负武功,也难免有几分胆颤腿软。心想李太白所言之“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又云“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真是半点夸张也无。
  再前就是剑门关,乃驻兵之所,我知那里必有重兵,虽有心一探,却也不敢造次,于是翻山转入官道,往剑阁县而去。
  前日晴冷,而今天却雾雨交加,山间云雾环绕,行不多时,衣上便沾湿一片,不过剑阁城外有翠云廊,皆是自秦以来的参天古树,漫步其间,如入仙境,倒也另有一番景致。不晓得陆听寒几个月前与我走在同样的路上时,会不会和我一样想起陆游老爷子的那首诗。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味,细雨骑驴入剑门。”
  转出山窈,蒙蒙的雨雾中,显出一个小镇来,宛若是幅水墨画。
  我摸摸包袱中装有陆听寒信件的竹筒。他最后的几封信表明他是在剑阁旧宅,此后再没有消息。我今日一来,能不能顺利找到他,实无把握。我很是害怕到了他家,迎出来的却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告诉我说:“我家相公出门了,请你稍坐一会,他就回来。”
  思来想去,还是先将杨巨源交代的事办了吧。陆家旧宅是哪排哪号陆听寒没有细说,还得找人相问;好歹杨巨源心仪女子的住所,他是说得清清楚楚的。
  见路边有人卖菊花,鹅黄的、雪白的、紫红的,一丝一丝弯弯曲曲的,一簇一簇微微低垂的,有圆如小盆的,也有一束之上长了十数朵的淡绿色小雏菊。我心中喜欢,暗自吟了几句“菊著新霜处处开”、“秋菊更餐英”的酸句子,又记得杨巨源说要带些花儿给他那心仪的女子。便买了大大一束,抱个满怀。
  虽无春花之甜香,却有山野之清味。欣欣然地,也不管他人频频回眸,几乎要雀跃起来。
  镇不大,很快就找到了那小小院落。
  柴扉紧闭,些许绿意从院中透出,那是寒竹犹青。我心念一动,又想蜀地竹海连绵,一路行来,院中种竹者不在少数,便安下心,腾出手来扣门。
  “笃笃。”四周幽幽,衬得我扣门之声清脆异常。然而敲门许久,却始终没有回音。主人不在家?
  我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门。这时“吱呀”一响,倒不是我找寻的这户人家,是隔壁有人开门,见我是个陌生人,问道:“姑娘找谁?”
  “我……”我一时说不出来,因为我压根忘了问杨巨源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指了指门内道,“我是替杨巨源杨大哥来报个信的……主人……”
  “哦!”那位大嫂答道,“你是来找陆姑娘的?”
  陆?姑娘?我有点慌神,问道:“恩。杨大哥是让我来找这家的小姐。他们家,姓陆?”
  “是啊!荒了十几年,半年前陆公子才回来重新修缮的。前个月,他家姑娘也回来了。唉,姑娘你怎么了?被雨淋坏了?来来来,先来我家里歇会儿,他们家常常没人的……”
  我一时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看她的唇一张一翕。
  我犹豫了半天,竟然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撞进他家里。这是天意么?我该如何面对他?我原该打扮得更好看些……
  而……陆姑娘是谁?我从未听说陆听寒有什么姐妹,这个女子,自称姓陆来到他家里。与他是以何种关系相称?我想到段舞因为爱楚乐一而自称“楚仙姑”,更是心中绞痛,如受凌迟之苦。如果真是这样,我来这里,又有何意义?
  邻家大嫂还在絮叨:“唉呀呀,陆公子是神采俊逸,陆姑娘是温柔可人。他们说是兄妹,我看啊,八成是一对喽!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小杨兄弟前段也常来,不过嘛……”
  她犹自说下去。我心乱如麻地跟了她的思维想,如若是陆听寒,无怪杨巨源为这女子做再多的事,她也不会心动了。
  所以,你从许久以前,就不再给我写信了么?
  心灰意冷,忽地将那满怀的菊花都递给了大嫂:“大嫂,是这样的。杨大哥交代我务必要找到陆姑娘。也说了若她不在家,可去何处找她。所以我这就去了,若我走了,而陆姑娘却回来了,麻烦你转告她一声,就说杨大哥向她报平安,‘诸事皆安’。这些花,就送给你了。谢谢你!”
  杨巨源交代了这要说的四个字,想必是他们的某种约定。可我不想细究。这时急着想依杨巨源所指去苦竹寨,却全是私心。
  真想见见这位陆姑娘。
  如果她国色天香,样样出色,又爱他至深,那一切尽在不言,我又何苦再去见他自取其辱?原是我三心二意,又强要面子。错过便是错过,也全是我自己不好;全是我自己……
  我原该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都在往前走,没有理由要为了一个不在意自己的人而停留。我不也是因为这样,才毅然绝然地离开两淮么?既然我自己也不过如此,又怎能对他有其他的奢望?
  奢望,本来就是力所能及以外的期盼。平凡如我,能得到优秀如他的爱恋,哪怕是一时一刻,也已经是几世得来的福分,我应该满足,我应该祝福他有更好的人生,难道不是么?我凭什么不甘心??
  …………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我失魂落魄地走在纷纷雨丝里,一句一句、一大段一大段地劝自己,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在隐隐地痛?
  我真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第十九章 客主存亡终在人
更新时间2013-7-22 23:01:25  字数:2216
 ————————————————开禧二年九月十七日|微雨|(二)————————————————
  出剑阁,转深山。苦竹寨在深壑隔断的那一头,两山间由铁锁桥相连,走在上面本就一摇一晃,一阵风过,铁锁格格作响,荡得更是厉害,好像随时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此地上通剑门关,青强岭,下达水会渡,就连我这对用兵一无所知的人,也能感受到它的险峻与易守难攻。数十年后,蒙古攻宋,正是苦竹寨把从陕西攻入四川的蒙古大军主力堵在川外,数次被攻陷,又数次被宋军夺回,在腥风血雨中屹立了28年。此是后话。
  开禧二年九月十七日,我在雨雾之中慢慢地走过铁锁桥,心情复杂。一道巨石缝逼到眼前,就如一座天然雕就的石门,门中小道,幽深不知通向山中何处。
  我一直以为,这一番找寻会颇费功夫。哪知道,世事往往是在你希望它简单的时候,它很复杂;在你还在踌躇不安呢,它却把答案明明白白地摆到了面前。
  我一路上想像了那个“陆姑娘”的各种形象。是如暮成雪那样风华绝代?如梅沁那样弱柳随风?如白天天的英姿飒爽?如桑维梓般娇媚入骨?还是如那九天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而后这位“陆姑娘”便从像挂在山上一样的羊肠小道上走了下来。她在高、我在低,我们隔空对视了一眼。
  她柔柔地笑了,她总是这么又温柔又可亲:“青姑娘,你果然……来了。”
  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下,暗骂自己太无耻,亦对她一笑:“好好!你怎么在这?”
  武林大会之后,我就未再见到好好。我与她在解语轩中各司其职,除非两个部门需要合作,才会碰头开会,常常是各走各路,未必清楚对方的行踪。我是在解语轩烟消云散之后才离开临安,她本就比我早走半个多月,加之我又拐到两淮之间费了点时间,所以她才会早我一个月到达此地。
  她来此是因为私人因素,还是因公呢?我拿捏不准,而她的目光也有些游离,仿佛既盼我来,又盼我不来。
  还是她先问我:“青姑娘怎么会找到这里?”
  “是杨巨源杨大哥让我来的。却不知,他要报平安的对象,竟然是你。”
  “哦。”她低下头,嫩脸微羞,忽又抬头问道,“你遇见他?在哪里?”
  “兴州城外。”想了想,“是你让他去那的?”
  如果是好好就是杨巨源背后的人,那么,一切就可以理解了。暮成雪要我来川中,促成吴曦叛国降金,其实她早就派了好好过来。没有我,这事也必须得成。看来她并不信任我的能力,也不信任我的心志。
  她是对的。我没有她那样非做成某事不可的超强意志,来不来川中,也是在我摇摆后的一念之间。说句更难听的,若是不是毕再遇拒绝了我,或是我的脸皮再厚那么一点点,也许我现在还在两淮战场;又或者我没有遇到段舞,现在正和白天天呆在异水县过小日子。
  如今这样的局面,是巧合,也在情理和她的算计之中:“小姐真是料事如神。我不过是以防万一的备选方案。”
  我嘿然一笑:“这句话,也是她教你说的吧?”
  “是呢。小姐说你百分之九十会到,而我是预防那余下的百分之十意外。”
  说不定是反过来呢。我想,可也不想分辩这些了:“总归我与你都是被吴曦这条线串起来,由她调遣的人。那百分之十的意外,还是出现了。她做事向来严密。”
  “青姑娘……其实我们几乎同时啊,也不算是意外。”
  “好好,我不想和你说客套话。解语轩没有了,我这辈子也不一定回临安,说不定再也见不到暮成雪……”
  好好的脸刷地白了:“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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