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段沉寂,然后嘉龄“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扑倒在杜沂身上,她号啕的呼喊着:
    “爸爸!鞍鞍鞍鞍鞍!不要走!鞍鞍呀!”
    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儿,低俯着头,她没有失声痛哭,只是静静的掉着眼泪,那无声的抽 泣使医生都为之鼻酸。
    嘉文直直的伫立着,像一座石头的雕像。
    凌晨三点钟左右,杜沂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从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没有清醒过 来。这一段漫长的旅程,他总算走完了,带着未竟的梦想,带着对儿女的牵挂,这口气一定 咽得并不平静。谁知道“死亡”是什么?谁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终站?无论如何,这 “港口”中应该不再有狂风巨浪了。
 
船  23
    湘怡坐在洗衣盆旁边,吃力的搓洗着衣服,太阳很大,直晒在她的背脊上。她背上的衣 服,早被汗水所湿透。新的汗珠仍不断的从她额上冒出来,跌落在洗衣盆里。她坐直了腰, 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对水龙头边的一对小女儿说:
    “真真,把妹妹带开,不要玩水。”
    不满四岁的真真,牵着两岁多的妹妹,摇摇摆摆的走开了。湘怡望着那两个瘦小的影 子,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她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刺目而耀眼,已经 是秋天了,天气仍然燠热,下一阵雨或者会好些,但是,明朗的天空看不出丝毫的雨意。
    把衣服铺在洗衣板上,她慢的涂上肥皂。洗衣盆里堆满了肥皂泡沫,一个又一个,不 断的堆积、破裂。她瞪视着水盆,机械化的搓着衣服,心境迷惘而空虚。杜沂去世已一年零 三个月了,她还记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坟头,如何跪在坟前,向杜沂生前的好友们赌咒 发誓,说终身不赌了。他们卖掉了房子,还不清嘉文欠下的赌债。李处长怜惜杜沂的一对孙 女,叹息一个终身孜孜于事业的人,竟死后萧条到如此地步。他开了一张支票给嘉文,让他 写下一张借据,保证以后用工作的薪金来分期摊还。这张支票还清了所有的赌债,他们在中 和乡用三百元一月的价钱租下这两间平房,李处长又把嘉文介绍到一家私人公司里去当英文 秘书,待遇还算优厚。生活应该可以重新开始了,在杜沂逝世的凄凉里,和毁家破产的哀愁 中,对嘉文而言,应该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但是,嘉文循规蹈矩的上班下班只维持了半 个月,当他又在深更半夜,从赌场荡回家来,像个幽灵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时候,湘怡只感到 可怖的绝望,绝望到想自杀。嘉文用手捧着头,反反覆覆的重复着同样的几句话:
    “我根本不想去的,我不知道我怎么又去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是怎 么回事。”
    湘怡不能说什么,骂人吵架对她都是外行的事。虽然她真想大骂大吵一阵,她却只把自 己关在房间里,伤心透顶的痛哭到天亮。一切成了恶性循环的局面,赌博、欠债、还债、戒 赌、再赌博、再欠债……湘怡疲于规劝,疲于应付债主,也疲于生活。杜沂死了,她眼睁睁 的看着一个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心底充塞了许多属于哀愁以外的东西,对生命的怀疑,对 另一个境界(死亡)的困惑。当她工作的时候,她常会突然停住,奇怪着杜沂现在在那儿? 原来有思想,有意识,有感情的一个生命,怎会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真真常常牵着 她的衣襟问:“妈妈,爷爷到那里去了?”
    爷爷到那里去了?她有同样的疑惑,看到杜沂遗留的东西,诗和字,她会长久的陷入沉 思,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死亡是否将一切的痛苦也都带走了呢?那么,“死亡”应该 并不可怕,那只是一个归宿,一个无忧无虑也无我的境界,一种虚无,和一种解脱。痛苦是 无止境的。当嘉文又开始赌博之后,一个早晨,嘉龄悄然出走了。她没有给嘉文留下任何可 以找寻的线索,只给湘怡留了一个短简。
    
    “湘怡:   
    我走了。这个家,当爸爸去世之后,已不再属于我,我找不出可以让我停留下去的理 由。爸爸临死,我才知道自己有个不明不白的出身,这虽使我痛苦,但,也给了我勇气,让 我毅然离开了我那不争气的哥哥!我走了,这个家没有什么值得我怀念的东西,哥哥也不愿 意有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妹妹吃闲饭。我的离开,对我们两个都是好事。唯一让我留恋的,只 是你!湘怡,记住我一句话吧,必要的时候,抛开哥哥算了,你犯不着跟着他往悬崖底下 跳,何况,你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别担心我,我早就该学习学习独立了。   
    愿你幸福   
                            嘉龄留条”
    
    湘怡做不到不为嘉龄担忧,捧着嘉龄的留条,她哭了又哭。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能 出去做什么事呢?这社会那样复杂,人心那样难测。嘉龄又从没有吃过苦、经过风霜,万一 失足,她如何对得起泉下的杜沂?她把念念背在背上,牵着真真,去满街找寻,向一切有关 的亲友询问,得到的都是摇头和耸肩。嘉文对这事毫不关心,看到嘉龄的留条,他冷笑了一 声说:“不管她,让她去死!没有她才好呢,我眼睛前面干净!反正是她自己走的,我又没 逼她!”
    湘怡痛心的看着嘉文,她不知道昔日大学时代,那个温柔多情的青年如今在何处?她恳 求嘉文去找嘉龄,嘉文耸耸肩动也不动,看到湘怡不停的流泪,他不耐烦了,说:
    “你管她呢,她在外面活不下去,自然会回来的!”
    于是,湘怡天天等待着嘉龄回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年都过去了,嘉龄却音 讯全无。湘怡只得放弃了希望,她了解嘉龄的个性,她比嘉文多一份倔强,这样子离去,她 就是无以为生,也不会甘心回来。尤其在嘉文表示了她并非他的妹妹之后。日子在充满阴霾 和无望中度过,由于没有人带孩子,湘怡又被迫辞职,在家里操持家务,她没有回覆可欣前 一封信,也没有再写信给她。杜宅的不幸和嘉文的堕落,使她没有勇气提笔。可欣,可欣, 她但愿可欣设想他们是幸福的,快乐的,但愿雅真还存着归港的希望。想到杜沂临终那一首 诗:“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 ”她就觉 得热泪盈眶。有一天,雅真会回来,谁再和她“依依翦烛终宵话”呢?人生,岂不太苦。
    衣服洗完了,湘怡直起腰来,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子,她吃力的把衣服穿上竹 竿,再晾起来。太阳依然那样灼热,没有一丝秋意。她抱起地上乱爬的念念,拍去她身上的 灰尘。抚摩着念念那瘦小的胳膊,她心中一酸,伤心的说:
    “念念,谁要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制造你这条生命,等于制造痛苦,等你长大成人, 不知还要受多少痛苦呢!”
    真真拉拉母亲的衣襟,嘟起小嘴说:
    “妈妈,馒头,包包!”
    真的,卖馒头的正在外面呼叫:“馒头,豆沙包!”湘怡摇摇头,拉过真真来,像对一 个大孩子似的说:
    “真真,你已经吃过早饭了,不是么?你知道,妈妈没有多余的钱买东西给你吃,你爸 爸一年来没有拿一分钱回来,我们可当可卖的东西都当掉卖掉了,现在,连日子都不知道怎 么过呢!”“妈妈,真真饿。”孩子转着天真的眸子,自说自话的望着母亲。“饿也没办法 呀!真真,这几天的日子,已经是问隔壁张妈妈借的钱了,不是我不给你吃,是没办法呀。”
    “妈妈,包包!”孩子缠在湘怡的脚下,用小胳膊抱紧母亲的腿,撒赖的扭着身子。 “真真要!真真要吃!”
    “哦,放开我!”湘怡屈服的叹了口气:“妈妈去看看还有没有钱。”买了一个包子, 分作两半,给一个孩子一半。湘怡就握着仅余的三角钱,坐在床沿上发呆。嘉文又有两天没 有回家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摊开手掌,她望着掌心里的两个镍币,一个两角 的,一个一角的。以后的日子如何过法?她心中恍行惚惚,竟生出一个意外的想法,或者嘉 文会赢一大笔钱回家,摇摇头,她又自嘲的笑了,赢钱,他赢了会把赢的再输掉,反正,他 不会带钱回来,而家里已面临断炊了。一天过去了,嘉文果然没有回家。第二天又过去了, 嘉文又没有回家。湘怡再也不好意思问邻居十元二十元的借债,第三天,她包了一包仅余的 杜沂和她的旧衣服出去,勉强再支持了两天,然后,卖尽当光,她已山穷水尽,嘉文仍然不 见踪影。这天,从早上到下午,母女三个就干瞪着眼睛挨饿,湘怡的智慧,已无法再变出任 何可吃的东西来了。午后,两个小家伙开始哭哭啼啼的缠着湘怡喊饿,哭得湘怡心碎。于 是,她下决心的抱起念念,牵着真真,走过川端桥,来到哥哥的家里。湘怡的哥哥几年来情 况依旧,仍然在当他的小职员,这些年来,在杜家经济情形好的时候,他们也陆续接受过杜 家不少好处,这也是湘怡敢于来向哥哥求援的原因。谁知,她才跨进哥哥的房门,嫂嫂李氏 已尖着喉咙喊:
    “湘平,妹妹来啦!”一面望着湘怡说:“妹夫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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