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没料到去国多年,她仍痴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没有给她写信了,当日向她 求婚的热情,早被连年的不幸所冲淡,自从家庭败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国外,归期无 定,他已苍老,身体日衰,这个梦恐怕只有来生再续了。和湘怡一样,他没有勇气给雅真写 回信,几度提笔,又几度掷笔。朦胧中,和雅真双双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数十年光阴,已 悄然度过,如今两地隔离,谁又知道相见何日?提起笔来,他觉得有作诗的冲动,脑子里迷 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写了一首诗,最后几句话是:
    
    “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
     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
     读君词句怜君痴,感君深情长相思,
     愿将万缕缠绵意,谱入阳关笛里吹!”
    
    诗写完,他觉得头昏得更厉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这么多年,独创天 下,建立了事业和家庭,老来还要为儿女操劳担忧。就像雅真说的,人生真像一条船,你不 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停泊和休息,这是一段艰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丢下笔,他熄灭了灯, 和衣倒在床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刚刚朦胧了一阵子,就被一阵喧闹的声音所惊醒 了。他听到湘怡急促的、争辩的、祈求的声音在低喊:
    “你不能进去!爸爸已经睡了,你别再扰他了,我求求你!”
    然后是嘉文暴躁而粗鲁的声调,带着不寻常的沙嘎:
    “你别管我!我要见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儿子!那数日没有回家的儿子!居然有脸要见他!他的睡意全消失 了,翻身下床,他走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门外,嘉文敞着衣领,卷着袖子站在那儿,脸色 苍白得像个鬼,那深陷进去的眼睛更像个鬼,浑身的烟味和汗味,一脸的邪气和流气。他正 和湘怡挣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抑制不住怒气,厉声的 说:“你要做什么?嘉文?你还有脸回来,干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敛气,低着头,垂着手,懊丧的望着地下。杜沂又问: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我——”嘉文吞屯吐吐的:“我输了钱。”
    “你输了钱!”杜沂咬牙切齿的迸出几个字来:“你输了钱来告诉我干什么?你,你还 做得出什么好事来?”
    “我把这笔钱还掉就不再赌了!”
    “不再赌了!你说过几百次的不再赌了!”
    “我一定要还,”嘉文毫无生气的说:“否则他们要我的命,他们在逼我,我要一笔 钱!”
    “让他们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斩钉截铁的说:“有你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 而且,你以为我还能代你还出什么钱来?家里已无隔宿之粮,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声音平平的滑出来,没有高低。“还有这幢房子。”“什么?”杜 沂气得手脚发冷,浑身都抖颤了起来:“你,你,你……你……”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 逼出一句话来:“你这个混蛋!”“我们用不着这么大的房子,”嘉文的声音仍然是疲倦而 平淡的,有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嘉龄反正迟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嘉龄早已闻声而至,用手叉着腰,她狠狠的盯着嘉文: “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是不是?哼,这个家还不是你的呢,你 休想卖我们的房子!”“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龄就冒火,长久以来,他们兄妹间已变得 水火不相容。“卖不卖房子与你都没有关系,不要你管!”“我还是这家里的一分子呢!” 嘉龄愤怒的大嚷了起来:“你把这个家败得还不够?你还有脸说要卖房子,我看你把自己卖 掉算了,没有你,我们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惨!”
    “闭嘴!”嘉文阴郁的吼了一声:“我把你卖掉,卖到酒家里去!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 我!”
    “爸爸,你听!”嘉龄气得脸色发青:“他这是什么话?”
    “反正你不是什么好出身!”嘉文又接了一句。
    “嘉文,你在说什么?”湘怡急了,用手一个劲的扯嘉文:“回房间里去,有什么话明 天再谈,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吵得邻居都不能睡!”“你是什么意思?”嘉龄一对燃着火的 眸子逼了过来:“你解释清楚,你一来就扯到什么出身上去,我们同一个爹娘生的,你嘴里 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
    “嘉文,走吧,走###明天再说!”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走吧!别说了!”“我 不能走!”嘉文摔开了湘怡。“我等着要钱,他们在等我。爸爸,房契给我,好么?”
    “房契?”杜沂已被气得七荤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乱跳。“你居然有脸向我要房契, 我还没有断气呢!等我断了气你再卖房子好不好?”“爸爸,你千万不能给他房契,”嘉龄 喊着:“他就差把我们全卖掉了!”“你闭嘴!”嘉文叫:“房子又没你的份!你再多一句 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我有什么秘密怕你揭?”嘉龄向前迈了一步:“我又不偷不 赌,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声音里带着泪。“给这 家庭留一点安宁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转向嘉龄,哀恳的望着她:“你就少说几句,委 屈一点吧,好么?妹妹?”“我要他讲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讲清楚不可!”嘉龄一叠连声的 嚷着:“你不要装神弄鬼瞎威胁人!你说出来!我有什么秘密,你说!你说!”“我有什么 不能说的,我就说— ”嘉文也冒火的开了口,带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态,威胁的转向嘉 龄。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敢说一个字!你给我滚 出去,我— 挝挝挝挝不要你这个儿子!你滚出去!这个家庭没有你的份!”
    “没有我的份!有嘉龄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恶的望着嘉龄,不怀好意的眯起了眼睛: “你以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龄狐疑、愤怒、而诧异。“我怎么不清白了?你有话就说,别吞屯吐 吐的含血喷人!”
    “你敢说!”杜沂吼着:“我早已不承认你了,嘉龄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儿子!滚 吧!你!有你存在一天,这家里就没有一分钟安甯!你给我滚!”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的说:“这房子迟早是我的!”
    “你哪哪敢这样说?你— ”杜沂气得说不出话来。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着泪请求:“走吧,别再气爸爸了!走吧!”“你还没 说出来呢,我到底怎样?”嘉龄紧盯着问。
    “你给我滚开!”嘉文对他妹妹大叫,最后的一线良知仍在他内心挣扎。“我只要房 契,挝不想惹你,你别逼我说出真相来!”“我绝不给你房契!绝不!”杜沂喊,额上的青 筋突了出来,鼻孔里沉重的透着气。
    “你说什么真相?你非说不可!你说!”嘉龄也大嚷着。
    “我就说— 我就说— ”嘉文豁出去了,把头凑向嘉龄。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惊人的言语已从嘉文口中直泻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 你不是我妈妈生的!你母亲是个舞女!是个狐狸精!是个荡妇!你也不干不净!谁知道你的 父亲是不是爸爸!你没有权管我的事!没有权过问我们杜家的财产!你— ”嘉龄尖声锐叫 了一声,冲向了嘉文,扑打着他,扭着他,一面发狂般的喊:“你胡扯!你胡说八道!你这 个流氓!下流痞!爸爸!鞍鞍鞍鞍鞍!”她求救的哭了起来:你听哥哥说些什么?你听哥 哥!爸爸!鞍爸……”“你问爸爸!你问爸爸!”嘉文扯开了她:“问问爸爸你的母亲是 谁?问问看!爸爸是不说谎的!你问呀!”
    “爸爸!你听哥哥!”嘉龄大哭:“爸爸!不是的!是么?爸爸?爸爸呀!”杜沂的眼 睛望向了天,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几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断的狂击着。咚哌哌!咚哌哌!他的 眼前全是乱舞的金星,和一团团飞跃着的色彩,那些色彩变幻着,游移着,扩大,缩小,缩 小,扩大……他呻吟了一声,喃喃的说:
    “我的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呢?”
    接着,他就听到几十万个声音在他耳边狂呼锐叫,还夹带着求救的哭声:“爸爸!” “爸爸!”“爸爸呀!”他的头无力的侧向一边,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他,飘散,消失,剩 下的是一种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静。
    是的,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静。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边,解开他的衣领和袖 口,用手探摸着他的心脏。然后,她抬起带泪的眼睛和灰白的脸庞,望着像木头般站在那儿 的嘉文和嘉龄。“我们要马上去请医生,”她轻轻的说,喉头紧逼而痛楚。“他昏迷了。我 摸不出他的心跳。”
    医生来了,嘉文、嘉龄、和湘怡环侍在杜沂身侧,都焦灼的望着医生,垂首无言。医生 的诊断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收拾好了医药包,他的结论简单而明了:
    “你们可以准备后事了,他度过不了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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