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眼前展开一幅可以想见的画面;一个堕落的儿子, 一群乌烟瘴气的赌徒。年轻人走向错误的邪路,嘉文不是第一个,问题只在于如何去挽救 他?如何去帮助他?如何使他浪子回头?这工作可能非常艰钜,也可能毫无结果,但他不能 不救嘉文!“湘怡,”他满脸沉重的说:“我们该管管他了,或者,我们一直对他都过分放 任了。”
    湘怡看了杜沂一眼,默然不语。
    “你——湘怡,”杜沂欲言又止,叹了口长气:“你的脾气也太柔顺了。”湘怡明白杜 沂所没有出口的话,是的,她的脾气太柔顺了,但是,她也试过不柔顺,徒然让情况更糟糕 而已。而且,要她做一个管制丈夫行动的妻子,她又怎么做得出来?如果做了,嘉文不理不 睬,又怎么办?她不知道假如当初嘉文娶的是可欣,会不会也走上堕落的路?这想法使她打 了个寒噤,情不由主的说:“反正,这是我的失败,一个妻子,没有力量把丈夫留在家里, 还能说什么呢?”杜沂一惊,他无意于伤害湘怡,她是那样一个善良而温和的孩子!把手放 在湘怡肩上,他鼓励而安慰的拍了拍她,慈祥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湘怡。别自责,这 不是你的过失,从小,我就太放纵他了。但是,我从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一直是个 很听话的孩子,是什么东西使他改变了呢?我真不了解。无论如何,我们以后的工作很沉 重,我们要挽救他。”
    “我只怕——”湘怡嗫嚅的说:“并不容易。您没看到他刚才那副脸孔,我觉得——我 几乎不认得他了。”
    “一切会好转的,湘怡,”杜沂很有信心的说:“他的本性并不坏,他只是受了坏朋友 的引诱。”
    “从上如登,从下如崩。”湘怡低档的说了两句,抱着孩子走开。站在卧室的窗前,她 知道,今天会有一个漫长的、期待的一天,还会有一个漫长的、期待的一夜,她不知道站了 多久,直到身后有个声音惊动了她。
    “湘怡!”她回头,是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嘉龄,一条浅色的发带系住她的头发,她看来 永远那样年轻和富有活力,像一朵小小的迎春花。“湘怡,你猜我从那儿回来?”嘉龄扬着 睫毛问,那对眼睛生动明亮,流转着一份属于青春的醉意。“我刚刚去飞机场,送走了胡如 苇。”“胡如苇?”她有些迷糊。
    “是的,他说不惊动你们了,他去美国读硕士学位,要我代他问候你们。”“你——终 于放走了他!”湘怡叹息的说:“那是个好人。”
    “我承认他很好,我也很喜欢他,只是不爱他,而爱情是勉强不来的,对不对?湘 怡?”嘉龄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有几秒钟的凝神沉思。“不过,胡如苇确实不错,几 年来,我起码拒绝了他十次的求婚。今天在飞机场,他还忽然对我说——”她感动的住了 口。“说什么?”“他说:‘嘉龄,你说你愿意嫁我吧,只要你说一句,我就把飞机票撕 掉,留下来不走了!现在还来得及,嘉龄,你说吧!”“你没答应?”嘉龄摇摇头,也有一 份难言的惆怅。
    “没有。他使我感动,但仍然没有让我爱上他,不过我哭了,我说希望有一天,我会爱 上他,他也会从国外回来。于是,他上了飞机,飞机飞走了!”她耸耸肩,惘然若失的加了 一句:“就是这样,这就完了。”
    是的,完了,结束了。一段不成型的爱情。湘怡目送嘉龄走出去,知道她虽不爱胡如 苇,也不无怅然的情绪。被爱比爱别人幸福,但愿爱人的人都能被对方所爱!望着窗外的云 天,她不知道被她所爱的人怎能留恋几张扑克牌更胜过于满腹柔情的她?
 
船  21
    民国四十七年夏天,嘉文和湘怡的第二个女儿念念出世了。这个新生命没有带来喜悦与 欢笑,也没有带来任何兴奋的色彩,而降生在一团愁云惨雾之中。四十七年年初,杜沂在一 次冗长的业务会议中晕倒,医生诊断为脑充血,住院两个月,几乎造成半身不遂。出院后, 就遵医嘱办理了退休,退出了工作二十几年的银行界。这件事对杜宅当然也是个不大不小的 打击,两个月的住院和医疗费用,几乎让杜家的经济面临破产,自从嘉文染上赌博的习性以 来,先后输掉的数字已不可计算,杜家早就成了外强中干的局面,杜沂这一病更使经济崩 溃。幸好领到一笔为数可观的退休金,总算把局面又维持了下去。不过,嘉文的嗜赌如命, 却越来越厉害,离开银行的工作之后,他就一直游手好闲,其中也有几次,在杜沂的苦劝, 和湘怡的恳求之下,他赌咒发誓要痛改前非,但都不到三天,就又故态复萌。除了赌博之 外,他更学到许多坏习惯,变得流气、暴戾、和不近人情。
    小念念出世得很不是时候,刚在家庭拮据,和杜沂病后,似乎没有谁高兴她的来临。嘉 文对孩子向来没有兴趣,从念念出世到满月,他简直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一次,湘怡把孩 子抱到他面前,恳求的说:
    “你不看看你的小女儿吗?”
    嘉文匆匆的对孩子扫了一眼,不耐的说:
    “有什么好看?哭兮兮的小塌鼻子,将来就是竞选中国小姐,也拿不到第一名。”湘怡 抱着孩子,伤心了好久,几年以来,嘉文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甚至于失去了他一向的仁慈。
    秋天来临的时候,嘉文已经很少有在家的日子了,他经常一出去就是两三天,等回来的 时候,一定是一副憔悴、苍白、肮脏、而饥饿的样子。回家的目的,也不外乎拿钱,有一千 拿一千,有一百拿一百。杜沂沉痛的看着儿子的堕落和沉沦,所有的教训、劝诱都失效之 后,他只感到灰心和疲倦。他老了,而且病弱,他无力再管束这不成器的儿子。那个在台大 外文系读书的高材生,那个为师长所爱为朋友所敬的孩子已经消失了,死去了,不再回来了。
    这天,全家正围着桌子吃晚饭,门铃响了。嘉龄扬了扬头,冷冷的耸耸肩说:“准是哥 哥!”湘怡不自觉的放下了筷子,嘉文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了。阿珠去开了大门,门外,没 有期待中的嘉文的声音,也没有嘉文那沉重而疲倦的脚步。一会儿,阿珠进来了,说:
    “外面有一个人,说是要找老爷。”
    “什么样的人?”杜沂问。
    “不认得,样子很凶,”阿珠摇了摇头:“不像个好人!”
    “一定是嘉文出了事!”湘怡惊跳起来说。“来报信的!”“去请他进来!”杜沂皱皱 眉说。
    “他不肯,他说要老爷出去。”
    杜沂推开饭碗站起身来,湘怡身不由主的跟着他,走过了花园,到了大门口。门外,一 个歪戴着鸭舌帽,满身油渍和汗渍的男人正站在那儿,一对鸷猛而狞恶的眼睛,不怀好意的 打量着院内的花草和树木。杜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问:
    “你找谁?”“您是杜先生吧?”那人推了推鸭舌帽,露出两道浓眉,斜睨着杜沂说。 “是的,你有什么事?”
    “杜嘉文先生叫我到这里来收一笔帐。”
    “什么?一笔帐?”“是的,杜嘉文先生说向您收,我希望能马上带回去,这是杜嘉文 先生的借据!”那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纸条来,递给杜沂,上面确实是嘉文 的亲笔,还印着指押,写的是:
    
    “兹向赵××先生借款新台币壹万三仟元正,将于今年九月十五日前清还,否则甘受法 律制裁。   
                    杜嘉文 民国四十七年七月三日   
        身分证字号××  ”
    
    “你看,写的是九月十五日以前还清,现在已经十月三号了,再不还,我们只有法律解 决了。”那人说着,又推了推帽子,隐隐的带着几分威胁的味道。
    杜沂觉得一股气向上冲,禁不住愤愤的说:
    “嘉文呢?嘉文在那里?”
    那人抬了抬眉毛。“我可不知道,昨天他找了我,给我地址叫我来这里找你收款。” “他欠你的钱,你怎么不会去向他收?”杜沂质问的说。“我不管!谁叫你借钱给他?”
    “好,你不管!”那人夺过了借据,歪着头冷笑了一声:“我是好意先来收收看,收不 着我们也有办法,借了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看到欠了债还这样凶的!不还就不 还,难道我们还怕你赖!”说着,他转过身子,流里流气的扛了扛肩膀,就准备离开。“喂 喂,你等一下!”湘怡忍不住喊,一面抬起头来,恳求的看着杜沂说:“爸爸!”
    “你再放纵他,他一定会倾家荡产,”杜沂对湘怡说,一面和自己的感情挣扎:“让他 们去告他!让他去坐牢,他不受点罪永远不会觉悟!”“爸爸!”湘怡再喊了一声,有所顾 忌的看了那人一眼。“我倒不怕他们去告,只怕——对嘉文会有什么不利。”
    杜沂禁不住也看了那人一眼,他明白湘怡所畏惧的,嘉文那一群赌友,十个有八个是流 氓,眼前这人也不会是个好惹的人物。“父性”在他心中作祟,不过,他又怎能轻松的拿出 一万三千元来?好好的一个家,眼看就要败在嘉文的手上!帮他还债,就是姑息他,不帮他 还,又怕他被流氓伤害!矛盾中,他依旧在嘴巴上硬了一句:“这样没出息的人,你还管他 什么?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