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紫菀

毓阳宫一片素缟，将原本就静谧的宫殿更添了一份凄清肃杀。我缓步走近毓阳宫，便有宫人领着一路进去内寝殿。
    太后寝宫内已然立着不少人，我穿过明黄龙袍，穿过锦衣长裙，而后悠悠立在床边。轻轻蹲下，抚着姑姑枯槁般的右手，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缓缓呢喃：“姑姑，这一生的寂寥终于落幕，下辈子记得要投胎平凡人家，再不要与这肃杀宫廷为伴。过着男耕女织、渔舟唱晚的日子多好。”
    我抿着唇，静静看着姑姑，只觉鼻头一酸，遂侧脸，用袖口不着痕迹地将眼角泪水擦净。而后起身站立，回头看着立在身后的皇上与长公主。长公主满脸泪痕，看来在我来之前，这里曾有一段悲戚的恸哭，总算，姑姑临了，还是有女儿泪水相送的。
    我来得晚，想来该吩咐下去的，皇上都办妥了。我缓缓走到皇上身侧：“太皇太后这一生最惦念的便是北康王，可否，待北康王见了太皇太后最后一面，再入土。”
    皇上停顿了一会，随后点点头，我才放下心来。太医都说姑姑活不到次年，可姑姑却顽强撑到如今，不就是盼着见北康王最后一面么。经过先帝驾崩一事，北康王已然让当今皇上忌惮了，姑姑明里不敢召北康王入宫，只能盼着这大过年的，北康王进京来贺新年时见上一面，可她却算不到，北康王今年新春却没有来…
    姑姑是带着怎样的遗憾离去的呢…北康王，待你得知此事再入京时，该是怎样的后悔…
    里边宫人替太皇太后梳洗换装，长公主陪伴在侧。我则与皇上出了寝殿，外头繁花点点凋落，再没有当年那般的郁郁葱葱。当年，我便是在这花丛中，第一次见到瑾之的…
    “瑾之呢？今日不曾见到她。”才忆起，刚刚大殿上只有长公主，并不见上官瑾之，按理，她也该来见见外祖母最后一面的。
    “太皇太后闭眼时，瑾之太过悲戚，哭晕过去，如今在偏殿休息。”
    皇上的答话让我颇为意外，瑾之这丫头，原来这宫里，却是你最重情么…呵呵，这些年，你被保护太好，还未变得心境苍凉，真是幸福…
    又是一阵静默，突地，我听见皇上声音在我耳边轻柔响起：“昨夜…”
    他欲言又止的，没有往下说去，却叫我一阵纳闷，慢慢回忆昨夜，在酒桌上，我可有做了些不合礼数的事情么？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心内一阵绞痛，却咬着内唇，面色淡然地答道：“哀家自然记得，皇上与瑾之的婚事，哀家会着实去办的，只待之戎使者来罢，皇上便可立后了。”
    突然肩膀被人大力扭过，我看着皇上震怒的脸庞，一时莫名。他眼里似有许多话语，最后只是一片空洞凄凉：“呵呵，好，你记得的，只是这个么？萧梓菀，你想做什么，朕都随你！”
    我看着他拂袖离开，心底却是颤颤地，那临去的那一眼里，我看到了绝望，甚至看到了恨意…原来不知不觉中，我的翕儿，却已开始恨我了么…身形晃晃悠悠地，一时站立不稳。想扶着身旁下人，才发觉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待我眼珠落下时，玖丫头才匆匆小跑了过来，“太后，没事吧。”
    我摇摇头，抹去泪水：“没事，只是姑姑过了，心下伤感罢了。待会父亲母亲定然会入宫，你替哀家给二哥传个话，哀家想见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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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多久，父亲便来到了衍卿阁。时隔大半年，我终是见到了父亲，这厚厚宫墙，隔开了我仅剩的点点亲情。
    我让玖丫头奉好茶，便挥退了所有下人。只静静看着父亲，那个威严高大的男人，已是皱纹横生，青丝变华发了。
    突地一阵咳嗽传来，我赶忙询问道：“父亲身体怎得了么？平日在家记得好好保重，莫要操心太多。”
    “没事，老毛病了，年纪大了，免不了一些个病痛。”
    我笑笑：“父亲也知自己年岁高了么，那便闲下来，多陪陪母亲和梓宥吧，父亲大半生心力都倾注在了朝堂，是时候回去颐享天年了。”
    父亲抬眼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我知道父亲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我毕竟无法左右父亲的思想，看他如今态度，怕是心里自有盘算的。萧家朝堂势力盘根错节，新皇登基，最忌讳的便是这些事儿，父亲辞官一事势在必行的。看来我还得多和二哥说说，父亲好歹能听得进二哥一些言语的。
    又是安静了一会，我才将右手的手镯落下。叹息凝视着，缓缓道：“想当年，姑姑笑靥盈盈地将玉镯替我带上，如今，却…”随后抬头看着父亲：“听说，小姑姑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玉镯…”
    我见父亲端茶的右手有丝丝颤抖，将杯中茶水晃出。然只是一瞬，父亲便恢复了平静：“你大姑姑与你说的这些么？”
    我点头：“姑姑临走前，我曾去毓阳宫看了她一次，那日，许是知道大限将至，她与我说了许多话…”
    我迎着父亲探究的眼神，浅浅笑着。父亲自然不会知道我与姑姑的谈话内容，也许，我能从父亲嘴里套出宁倩玉镯的秘密。
    然事实却是令我失望的，我只听见父亲低沉地说着：“你小姑姑确实有个一模一样的玉镯，可惜，出嫁前一月，萧家入了贼匪，盗走了玉镯，为此，你小姑姑还气病了呢。”
    只是这样？宁倩那个玉镯，其实没有任何故事？只是一个贼匪转卖到她，或是她父母手里的？
    我再次盯着父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遂摇头：“原来是这样，我之前曾见过一次那个玉镯，还诧异呢，却原来是贼匪之故，早知道便赎回来了。”
    “咳咳，咳咳…”父亲一口茶水噎着，不停咳嗽，我却只是看着，心下纳闷，果真，不是贼匪，不可能是贼匪…
    待父亲呼吸渐渐平稳，他才试着问道：“那玉镯，你在哪里见到过？”
    我摇摇头：“许久之前的事情了，也只是一面，记不清了。父亲问这个作甚。”
    我看见父亲眼中泛起的微微失落，随后他浅浅笑了下：“没事，就是想若是能寻回玉镯，你小姑姑必然很是高兴，你爷爷在天之灵也是安慰了。”
    我点点头，看来父亲和姑姑一样，并不愿把一些当年事情说与我听，想着那个眼底浅浅忧郁的姑娘，心下叹息，宁倩，我尽力了，却还是帮不了你。不知道现在的你身在何方，是否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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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北康王时，却很是吃惊。当年那个儒雅谦谦，一身本领的少年，如今却满是胡渣，一脸憔悴，俨然一个中年落魄的大汉。
    从玖丫头口中，我已然知道，他已经回京了两日。那日他风尘仆仆地跑入灵堂，随后便是伏在棺木上，再也没有动作。我不知道姑姑的棺木承载了这个大男人多少眼泪，我只知道，他用他的方式，不眠不休地静静守着棺木两日，尽了最后一份儿子该尽的孝道。
    姑姑这一生最疼惜的，便是这个聪慧谨慎的小儿子，可惜，造化弄人，最后还是阴阳两隔，无缘见到最好一面。我可以想象得到如今的北康王该有怎样的悔恨，原本该是半个月的路程，他却仅仅用了六日，这六日，他是怎样煎熬着赶路的？
    我让下人替他泡了热茶，可惜他没有接茶，只是浅浅一笑，凝神看着我，半晌道：“梓菀，你可信，这个宫里，你甚至比姐姐与我还亲。”
    我诧异抬头看他，这个亦师亦友的人，一晃十年，却让我忘记了他抱我在怀、哄我逗弄我，亦忘了他握着我双手，教我弓箭…当年皇宫里，北康王，恪哥哥，我，翕儿，曾也一起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
    “今日来见你，可能也是最后一面，我有两句话要说，一是对你说声谢谢，谢谢你让我见到了母后，二是让你替我转达皇上一句话，就说，小叔叔从没有忘记当年那个率真别扭、爱跟在我身后的小翕儿。”
    我点头，我亦知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怕是他再也不会入京了，这个皇城，再没有他在乎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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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还是一日日的过着，我怕冷，整日窝在衍卿阁里，靠着火炉，偶尔翻翻书，偶尔弹弹琴，有时还能得玖丫头说些笑话，让我乐呵乐呵。
    可眼看寒冬即将过去时，我却得到一个震撼的消息，一时间，我只觉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冬，浑身一直打颤，很冷很冷，怎么会这么冷呢？原来任何严寒气候，都比不过寒心二字…
    简短的两句话，随着信笺飘入火炉，在点点火苗中消失殆尽，然信上的话，却怎么都忘不掉、抹不去：延正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北康王从京师回封地，沿途遇袭，死于乱箭之下。
    你终于还是容不得他...赶尽杀绝，坐稳皇位后，血将愈来愈冷，你将是最孤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