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心跳的距离

47 关于彼岸的风景


从芝加哥回U大学的路上,天气骤然变了。
    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上,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象某个不祥的预兆,瞬间遮掉半片天空。等蔓蔓回到U大的公寓,天上下起了冰雹,吧嗒吧嗒,打在窗户上笃然有声。
    家里空无一人,艾琳还没回来。
    近来艾琳的状况很不好。上次从布法罗回来,她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记得去的时候还是欢天喜地的,等回来的时候,她已是一言不发,只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这一关就是几个星期,她不怎么出门,连课都不怎么上,偶尔在客厅里见到她,也总是蓬松着头发,顶着黑眼圈。蔓蔓甚至在整理垃圾的时候看到一堆空酒瓶子,不是普通的啤酒瓶,而是烈性的伏特加。
    那个周五的早上,她去敲艾琳的门。通常她告诉艾琳要出门,她至少还会应那么一声,这天蔓蔓没听到她的动静。
    她忍不住推门进去。艾琳蜷缩在床的中央,抱着酒杯和膝盖呆坐,双眼空洞无光。
    她见蔓蔓进来,无力地抬头:“蔓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布法罗的导师,他结过婚。”
    蔓蔓顿时怔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她震惊的表情刺伤了艾琳,她自嘲地一笑:“现在你可以笑我傻,或者象别人那样鄙视我。”
    蔓蔓只觉得心里酸酸的。记得初识艾琳,她是个自信能干的女生。记得她曾告诉她,天天看小说不如找个男朋友有用,如果有必要可以信上帝。蔓蔓记得她虔诚地唱圣歌的样子,也记得她说,谁的爱情比谁更高贵。蔓蔓只是没想到,原来自信坚强的背后,她隐藏的是秘密。
    蔓蔓呆呆站在那里,哽了半天,只说:“你一定是很爱他。”
    只这一句,艾琳已经泪如雨下,好象坚强的壁垒忽然崩塌。她说:“我当初并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他那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爱上他太容易。我们在一起半年,总需要避人耳目,我以为是因为师生的关系,不方便叫别人知道。后来他的夫人是提着菜刀找到实验室来的。蔓蔓,我当初真的不知道,分手我也试过了,从布法罗转学到U大来,我想重新开始的,可是实在是不行。他追我到这里,他说他结婚是家里的安排,他们从来没什么感情,而且正在离婚……”
    她抬起赤红的双眼:“我就这么相信了他,蔓蔓,我就这么相信了他。”
    “难道他说不离了?”
    艾琳挂满泪水冷笑一声:“上一次我去布法罗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惊到的是我自己。我竟然看到他和他的夫人一起从车上下来,拎着超市买的东西,十指相扣,好一幅夫唱妇随,和和美美的样子。”
    她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他说他夫人一直都在国内,他和她根本早就分居,只等着离婚签字,每一句都是谎话。他叫我再等等,我就安心等着。我不知他说过多少谎话,而我竟然每一句都相信,每一句!是我傻,他说的所有谎话,我都知道不是真的,是我自己宁愿相信,是我自欺欺人。”
    蔓蔓过去抱住她的肩膀,陪着她哭:“不是你的错,你不过是因为太爱他。”
    艾琳好不容易止住哽咽,喝下一大口伏特加,抬眼说:“我怀孕了。”
    蔓蔓怔了一怔,第一个反应是劈手夺过艾琳手里的酒杯:“你疯了?这种时候还酗酒?”
    她低头,惨淡地一笑:“难道我还能留着孩子?”
    这下蔓蔓急了:“艾琳,千万别冲动,你难道亲口问过他了?说不定他夫人不过是来美国离婚签字的,说不定她来收拾东西搬家的……”她搜肠刮肚地想着理由,“说不定她得了绝症,来美国看病的……不管是什么缘由,你总不能问也不问就直接判他死刑。他还不知道你们有了孩子,你总不想下半辈子每天都猜当初是不是有挽回的余地。”
    艾琳凄然说:“如果他不想要这个孩子呢?我宁愿不知道答案。”
    然而那天晚上,艾琳还是登上了去布法罗的飞机。尽管不想知道答案,还是不能放弃。蔓蔓送她去的机场。在安全检查的入口,艾琳说:“林蔓安,你比我勇敢。”
    蔓蔓记得她消失在安检入口前最后的回眸。她回头说:“如果下一次你再去大瀑布,一定要去对岸看看,据说那里的风光更好。”
    蔓蔓那时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想起大瀑布,但至少她的脸上恢复了几分光彩。蔓蔓记得她转身的那一霎那,嘴角有微笑。
    那时候蔓蔓不明白的事,后来明白了。
    她从芝加哥回来的那天下午,天空下了一场冰雹,她见过的最大的冰雹,打在窗上噼啪作响,以至于家里的电话响,她几乎没听到。
    电话里的男声沉稳严肃:“请问这里是不是顾艾琳小姐的家?”
    蔓蔓回答:“是,我是她的好朋友。”
    男声说:“这里是布法罗警察局,如果可能的话,我们需要你到布法罗来协助调查。”
    她见到艾琳是在布法罗警察局的停尸间里,头发还湿着,浑身青一块紫一块。
    她从大瀑布的观景台上跳下去,就此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警察掀开盖尸体的白布的那一瞬间,蔓蔓险些晕倒在地上,幸好旁边的女警眼疾手快,才勉强扶住了她。
    她坐在警察局过道的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双眼盯着对面斑驳的墙壁,眼前有戴手铐和穿制服的人流交错而过。刚才那个女警来过,交给她一堆表格,告诉她填完表可以把尸体领走。
    领走?领哪里?她茫然无措地抬头望去,女警只好叹着气走开。
    艾琳冷冰冰躺在那里面,她不知道可以把她领去哪里。艾琳鼓起勇气来布法罗寻找她不愿听的回答,她想她一定听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手机似乎在响,她没有接。女警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她才接起了电话。电话里是火箭的声音:“蔓蔓,你在哪里?”
    她讷讷说:“我在布法罗。”
    火箭说:“你去了布法罗?大冬天去布法□□什么?我的飞机刚降落,我现在在芝加哥机场……”
    她带着哭腔说:“艾琳死了,火箭,艾琳她死了。”
    只停了一秒钟,火箭的声音说:“你呆着别动,我这就来找你。”
    从芝加哥到布法罗飞机一个半小时的距离,陆建一在天将将要黑的时候走进了警察局的大门。他坐在蔓蔓边上反复叫她的名字,她只颤抖着嘴唇应了一声“嗯”,就不再说话。女警走过来说:“她大概是受到了惊吓,先扶她回去休息一下。”
    陆建一填妥了表格,领了艾琳的遗物,拉着蔓蔓走出警察局,把她小心送进出租车里说:“我们先找个旅馆住下,再打电话通知你们学校的中国学生会。”
    蔓蔓忽然抬头说:“我要吃饭。”
    他们就近去了一家美式餐馆,里面三三两两坐了几桌人,吧台上也有三俩人闲坐,头顶有昏黄的灯光,背后放着桃丽巴顿懒洋洋的音乐。 
    蔓蔓要了一份布法罗最著名的酸辣鸡翅,吃得热火朝天,一口气连吃了四五个,吃得满手都是油,辣得咝咝抽着凉气。
    刚才她在洗手间打开了艾琳的手机,竟然还能用,她翻了半天,找到一个布法罗的电话,名字写的只有一个字,“他”。她按着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艾琳的导师。
    她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我是艾琳的室友,我在U大我和艾琳的公寓楼下远远见过你。我现在布法罗,今晚能不能见个面?”
    对方上来就推委:“艾琳的朋友?有什么事吗?很不巧,我今晚没有空。”
    她暗暗磨牙:“没关系,我认得你家,如果你没空的话,我上你家来,不知尊夫人会不会觉得不方便?”
    短暂的空白后,电话对面说:“还是我出来好了。在哪里见面?”
    蔓蔓其实不爱吃鸡翅,今天却用惊人的速度扫荡完了一盘子,吃完了鸡翅,又朝侍应生招手说:“再给我一客牛排,要很生很生,都是血的那种。”
    陆建一在对面紧蹙着眉,眉间那个结停在中央,象地图上的横断山脉。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不大好,刚才在洗手间里看到是一片煞白,吃了七八个鸡翅,现在脸上热热的,大概已转成了不正常的潮红。
    牛排上来了,那个男人也来了,中年,白净,带一幅黑边眼镜,半个屁股坐在蔓蔓和陆建一对面的椅子上,作势随时要走,神色间明显的不耐。
    “林小姐,你约我来有什么事?”
    蔓蔓切了一片牛排放进嘴里,嘴里一片血腥,脸上却一派镇定:“我想告诉你,艾琳死了。”
    对面的人神色一滞,迟疑了一下:“不可能,我才见过她。”
    她不禁冷冷地笑:“你没听说最近有人从大瀑布上跳了下去?”
    对面的人显然吓了一跳,急急问:“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说?”
    “没听说?”蔓蔓假作疑惑,“不错,一年那么多人跳瀑布,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她明显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响了两声,盘子里的牛排被切得咯吱咯吱地响:“这回是什么时候?好像就是这个周末,好像是个女的,好像是见了个S 大学的教授之后,那教授告诉她,他不要她了,连他们的孩子也不要,该滚哪儿滚哪儿去,最好彻底消失,蒸发到大气里,连痕迹也别留一点!”
    对面的人一脸的惊疑,张圆了嘴说不出话来。
    惊疑,蔓蔓冷笑,惊疑好,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慢慢举起手,直指着对面的人:“你问我找你什么事。我只想当面告诉你,艾琳死了,你是凶手。你老婆可以提着菜刀去威胁她,杀了她的人却是你。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你是凶手,你杀了她!”
    “啪!”的一声,她把艾琳的照片扣在桌子上,照片里的艾琳躺在停尸床上,脸肿得象个馒头,泛着青紫的光。
    她的脸色一定很恐怖,因为餐厅里所有的人都扭头朝她看,侍应生却远远地躲在一边不敢过来。她的身体好像有些抖,她自己还不曾意识到,她手里还握着切牛排的刀,刀尖颤巍巍地指着对面人的鼻尖。
    艾琳真的死了,那个宁可相信上帝也不相信爱情的女生,最后却死在一个“情”字上,多么讽刺,多么好笑。
    艾琳说,蔓蔓,你比我勇敢。
    艾琳说,谁的爱比谁更高贵?
    艾琳说,大瀑布是最多人结婚和最多人自杀的地方。人就是那么傻,死了都要爱。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却带了淡淡的落寞。蔓蔓清楚地记得她的神情,如此清晰,好像用金刚钻刻在她脑子里,使劲抹也抹不掉。
    艾琳,死了,就这么纵身一跃,什么话也没留下。不知她有没有游到大瀑布的彼岸,有没有找到更好的风景。
    她抖了两下,不知什么挡在眼前,雾蒙蒙的一片,连那个人仓皇逃出餐厅也没看见。
    有一只温暖的手掌伸过来握住她,试图要拿走她手里的刀。她挣了一下,不放。
    她的双肩好像被人抱住了,火箭的声音在耳边说:“好了,蔓蔓,他走了。”
    她屏了一口气,牛排尖刀在盘子上敲得铮铮作响:“火箭,你说,世上哪来那么多见异思迁的坏男人?”
    有人执意从她手里夺走了刀子,抱在她肩上的手臂紧了紧,她身周的空气暖了起来。她这才注意到,原来嘴里早已一片咸涩,抹了把脸,湿湿的。
    “火箭,你说说,为什么?艾琳已经那么努力,为爱情已经那么卑微,她牺牲了那么多,为什么还是得不到幸福?为什么结果都一样?你说说,到底要怎么做?到底要怎样,才会不那么伤?”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头上,她埋头躲在一片黑暗的温暖怀抱里,耳边有人喃喃地,象在哄她:“蔓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是伤透了心。”
    她这才“哇”地一声放声哭了出来,泪水如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下。
    耳边的声音带着热气,低低地说:“不过,蔓蔓,只要你偶尔回回头,你至少还有我。”
    火箭,她至少还有他,随时随地为她敞开的温暖怀抱,她忽然很想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去,可是,可是……
    “可是,心都碎成一片片了,还能补得回来吗?”
    她呜咽得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不过他还是听懂了。
    “能补的。蔓蔓,你什么都不要想,我一定替你补好了,我保证。”
    他说,他能补,他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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