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心跳的距离

46 关于伊利诺伊的春天


火箭走后,蔓蔓过了一段平静如水的生活。开学以后,经图书馆一起打工的美国同学介绍,她找到一份教小孩弹琴的工作,八岁的小男孩,金发碧眼,精力十分之充沛,上课的时候喜欢在地上打滚,或者在琴凳上跳舞,弹起琴来象做木匠,一个钉是一个钉,一个铆是一个铆。
    小男孩尽管淘气,但还算单纯可爱。可惜他爸是个挺着啤酒肚的壮汉,浑身闪耀着脂肪的光芒。蔓蔓暗地里常常喟叹,可惜这个酷酷的小帅哥,只怕长大了也会朝他爹那样“金毛狮王谢逊”的方向发展。
    由于教小孩的缘故,她最近只弹技术上更简单的曲子。贝多芬很久没碰了,只弹莫扎特。莫扎特的晚景颇凄凉,和贝多芬的大悲大恸比起来,莫扎特总让人感到一种粉饰太平的愉悦。
    她和小男孩练琴的时候,金毛狮老爸常常会在一边旁听。蔓蔓起先觉得再正常不过,直到有一天她按时去上课,却发现小帅哥不在,小帅哥他妈也不在,都去小帅哥姥姥家探亲去了。
    金毛狮王操着卷舌头的美国英语说:“林小姐,既然你都来了,就留下来给我弹几首曲子吧,我照常付你学费。”
    蔓蔓不疑有他,说了句好,首先想到的是肖邦的“雨点”,很优美的旋律,只是越弹到后面越叫人感到一种黑暗的伤感。
    客厅里只有幽暗的灯光,唯有钢琴前面有明亮的落地灯。她全身笼罩在光芒里,情绪随音乐起伏,脑海里出现的是过往的一幕一幕,A大浩瀚的樱花,芝加哥堆雪的街道,海军码头上孤独的摩天轮。
    音乐停时,她感到有人撩动她前额的头发,一只长满金毛的爪子拂过她的脸庞。金毛狮王很动情地说:“林小姐,你哭了。”
    蔓蔓大骇,跳起来仓惶地想夺门而逃:“对不起,我得回家了。”
    没想到金毛狮王挡住了去路,一把抓过她的胳膊凑过脸来:“林小姐,先别走,再弹一首,不用怕,我夫人不在家。”
    他夫人不在她才害怕。蔓蔓简直急得要用中文骂人,使劲挣脱了胳膊,不料金毛狮王干脆一个熊抱搂住了她的腰:“林小姐,你是个美丽的女孩,美丽得象天使一样,你的手指象花朵一样娇嫩……”
    眼看着对方狮子张开嘴,就要把她的手指塞进嘴里,蔓蔓奋力一跺脚,踩在对方的脚面上。
    幸好那天天冷,她穿了一双半靴,有跟。金毛狮王“嗷”的一声,总算是放开了手。蔓蔓头也不回地抢到门口,金毛狮王还在身后喊:“林小姐,不要走,我还没有付你学费。”
    她哪里敢要什么学费,一口气跑到外面的车道上,头也不敢回,直到跳进车里,回头一望,还看见金毛狮王站在门口的灯光下,一脸阴霾。
    车子发动了三次才打着火,她都不知怎么开回的家,脑子里一片混沌,心里只是想,出来就好了,回家就好了,反正金毛狮王那里永远不再去就好了。
    可是那一夜的遭遇远远不止是这样。那一夜,恰好证明了“祸不单行”这句话。
    蔓蔓恍恍惚惚地开到自家楼下的停车场,才踏出车门,连头也没来得及抬,忽然一股大力袭来,生生将她面朝下按在了车门上。背后一个冰冷的声音说:“小姐,不要动,你最好听我的话,不然有人会受到伤害。”
    她不敢动。在走出车门将抬头又未抬头那一霎那,她看到那个黑影,身高至少六英尺,全身笼罩在黑暗里,连头也隐藏在防水外衣的帽兜之下,只有黑眼睛在夜光之下闪过一道寒光。
    她遭劫了,到美国后还是第一次。
    腰上被顶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不知是枪还是其他什么武器。黑影冷静地说:“把你的钱包从下面递过来。”
    蔓蔓依言递过钱包。
    她住的这个区离学校虽然近,但最近治安愈发不好起来,她听过几起学生被劫的事件,前两天学校甚至发邮件讲,附近的树林里发现无名女尸,先奸后杀,当然也被抢了财物。
    那时候艾琳说:“记住,钱包里至少要有二十美元。那些毒瘾上来的抢劫犯,如果没有抢到足够的钱,是会丧心病狂的。”
    她不知道今天钱包里有多少现金。被金毛狮王那么一闹,今天是没有领到学费。
    这时候黑影把钱包扔在地上,冷冷说:“钱包里只有十八美元。口袋里还有没有?”
    蔓蔓骇然摇头,连话都不敢讲。
    黑影冷哼一声,伸手过来,一手拿着武器抵着她的腰上,另一只手上上下下在蔓蔓身上摸了一遍,连胸口也没放过,最后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用武器戳戳蔓蔓说:“数到一百,不准回头。”
    蔓蔓颤抖着声音开始数“one, two, three, four……”腰上一松,身后的脚步声转瞬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她忙不迭钻进车里,发动引擎,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蔓蔓开的车是艾琳的。艾琳去了布法罗,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从停车场到公寓的大门要经过草丛里的水泥小路,连路灯也没有一盏。公寓里的黑暗甬道也黑得吓人,公寓年久失修,楼梯间里顶上的灯坏了好几个月了,房东也迟迟不派人来修。刚才他偷偷抬头望过一眼,整幢三层的公寓楼都暗淡无光,连楼下的墨西哥劳工一家六口都不在家。
    她开着车在路上转了一圈,不知要去哪里。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伊利诺伊州的春天来得晚,尽管三月份了,寒风吹在脸上还象刀子一样疼。她坐在车里,把暖气开到最大,牙齿还是忍不住“咯咯”地打颤,手放在方向盘上打颤,浑身上下都跟着打颤。
    她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样一个晚上,黑夜无边,她孤身一人,想不起当初为什么会毅然决然地背井离乡上这里来。
    车窗外的景物更迭,不知不觉已开上了去北方的高速,车在黑暗里行驶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中,远处的灯光渐次出现,原来已经到了芝加哥的郊外。
    深更半夜的,她在芝加哥也没别的去处,除了火箭的公寓。火箭给她留了钥匙,那里也是空空荡荡,但至少比自己没人的公寓有安全感。她冲进公寓的大门,里里外外打开所有的灯,弄得灯火通明,然后想了想,冲进火箭的房间,一把掀起他的鸭绒被。
    她就这样做在沙发上,把电视开到很大声,全身裹在火箭的鸭绒被里,端坐着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劲来。
    她就知道,天气这样冷,火箭虽然不在,他的鸭绒被还是很温暖。
    电视里吵吵闹闹的,演完了电视剧演新闻,演完了新闻又演午夜清谈节目,然后重播电视剧。一直演到清晨,她大概是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梦里面仿佛堕入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泽。蔓蔓不知所措地原地转了一圈,却看不见来路。她拖长了声音大叫:“有人吗--”没有人答应。她还想大叫,远处传来了刺耳的电话铃声。她捂着耳朵不想听,电话就停了,可是才刚放下手,铃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蔓蔓勉强睁开了眼。大雾不见了,铃声却还在响。她才意识到原来铃声是真的,抓起茶几上的电话迷迷糊糊地说了声“Hello?”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火箭的声音迟疑地说:“……蔓蔓?你在?”
    “嗯。”蔓蔓应了一声,半闭着眼问,“几点了?”
    “三点。”电话那头低低地说。
    “下午?”蔓蔓望了望窗外白晃晃的日光,有点狐疑。
    “凌晨。” 火箭说,声音空旷旷的,很有距离感,“你下午两点,我凌晨三点。”
    是啊,蔓蔓这才怔忡地想到,他们之间隔了一个太平洋。
    沉默了一会儿,火箭问:“怎么了?蔓蔓,你怎么会在?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连忙摇头,使劲让自己清醒一下,扯了个谎说:“没事。今天来芝加哥买酱油,顺便来给你的仙人掌浇浇水。”
    “哦,”火箭在那头轻笑了一声,“还都活着呢?”
    蔓蔓忙用眼搜寻那几盆仙人掌的下落。两个多月了,几个花盆还静静的站在窗前的写字台上,巴掌大的几株仙人掌半死不活地晒着太阳。
    她清了清嗓子:“茁壮得很,茁壮得很。”
    电话那头静默了,隐隐传来几声“噼叭”的杂音。最后她问:“对了,怎么大半夜没完没了打自己家电话?”
    “也没有没完没了吧。”火箭的声音还是平静无波,“只是刚加完班,想听听芝加哥家里有没有电话留言,不想被你给截到了。”
    蔓蔓望了一眼电话留言机跳动的红灯。一共97个留言:“你还真有不少留言,都快满了。我帮你听听,没用的帮你删了吧。”
    “不用了。”他的声音轻轻说,“没事我要去睡了,再见。”
    挂下电话,蔓蔓跳起来跑到厨房里接了一大杯水,然后跳回来给仙人掌逐个浇满。然后,然后要做什么?她赖回沙发里,望着留言机上跳动的“97”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决定好人做到底,还是帮火箭把留言机清理一下。
    “嘟!”第一个留言没人说话。
    “嘟!”第二个留言也没人说话。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还是没人说话。
    她删得手指发痛,一边删一边暗暗诅咒,米国变态就是多,劫财的劫财,劫色的劫色,连打流氓电话的都多。
    挥动着一指禅删到了第56个,她手起指落正要再删,留言机里传来悠长的一声叹息。
    蔓蔓愣了一愣,火箭的声音在留言机里缓缓说:“蔓蔓,你不在。”
    然后是长久的空白。
    她奇怪。火箭找她为什么给自己家打电话,手指迟疑了一下,刚要落下去,那声音又幽幽地响起来:
    “蔓蔓,你现在在做什么?又三点了,我睡不着。”
    停了片刻,嘟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留言机跳到第57条留言。
    还是一阵空旷的沉默,好象无人的夜空,慢慢笼罩下来。蔓蔓缩在沙发的一角,听火箭的声音静静地响起来:“蔓蔓,我很想你。”
    留言机停下来的时候,蔓蔓用自己的手机给火箭的号码拨了一个电话。铃声连响了五下,她没有接,电话转入了语音信箱:“这里是陆建一的家,听到嘟声请留言。”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是她给火箭录的,是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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