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四公子

湖泊虽大，但已经派人搜寻不下十遍，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藏青色的棉袍之下，仍然隐藏不住瘦若干柴的身躯。百里焰站在湖泊的下游，瞟着远一点的地方，四周环绕的树木，而近一点的地方，布满光秃秃或大或小的乱石堆。
    萧逍，萧逍，萧逍……她在哪里？百里焰闭上双眼，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萧逍的气息遍布在所有空气中，那么的浓郁，可是，为什么却不能感受她究竟藏身何处？她是要自己消失在众人眼前，还是确实已经身不由己？
    萧逍是不会死的，就算死，也只能是老死，绝不可能死于非命，绝对没有这种可能！百里焰更用力的闭紧双眼，直到可以感受到眼皮之间的疼痛。
    一声轻微的衣角拂过冷风的声响，紫荆落在了百里焰身后。
    “怎样？”百里焰问，语气苦涩而简洁。
    “季如秋和凤齐已经离开支流城，带着他们的手下在朝北方向五十里外的云天村落脚休整；之前暗中看着向悦的人回报说，出事的那晚，向悦便离开了支流，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回，而杜威死了后，他的那些手下早就跟着散了，有的离开了支流，而有数十个，则是跟着季如秋走了。”紫荆把自己得来的消息仔细说给百里焰听。
    “也就是，丫头确实落在了季如秋的手中。”百里焰蓦的睁开双眼，脸上涌出一个温和笑意，语气却无比冷漠阴森，“他们布局的时间并不算长，却可以做到如此，显然我真的是太小看了凤齐。”
    “主子……”紫荆不是太懂，也不明白百里焰这会儿又怎么如此的确定，“那现在，我们怎么办？要不带上我们的人去云天村……”
    “向悦不再是向悦，死士不再是死士，所以，去云天村，你和我就够了。”百里焰道。
    “可……”紫荆微微皱眉，脸上露出担忧，“焰主子，既然焰主子说对季如秋身边的凤齐太小看了些，若此番只有你和我一同去云天村，只怕抢不回萧姑娘。”
    “若轻易抢得回，凤齐也不会故意露出破绽让我们去寻。”百里焰淡淡道，“虽然表面上季如秋与仇大山有着深仇大恨，但只怕这种仇恨如今也早变了味道……所谓一步错便步步错，我终究还是错了……”
    “焰主子是何意？”紫荆不解。
    “丫头和其他女子不同，若想要长久困住她，就算手中握着她的软肋只怕也仍然不容易。”百里焰缓声道，他神色微微惆怅，惆怅中又有着一丝欣慰与向往，“现在想来，丫头被我困在支流城时，凤齐和季如秋便早有了打算，纵然已知道我将冰丝锁穴这种暗器打入了丫头体内，他们还是觉得不够，假我之手废了丫头的武功，这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
    紫荆怔忡的看着百里焰，莫名就忍不住叹息一声。或者因为百里焰的关系，他对萧逍的印象极好，但也许真是萧逍过于惹眼，这错综复杂的纠缠中，所有人似乎都免不了的在怜惜她，可是偏偏也伤她最重。虽然不知道百里焰的这种猜测是对是错，但他相信百里焰：“是因为一旦萧姑娘武功被废，他们便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么？但还有焰主子和痕四……”紫荆蓦的止语，百里焰之前有说废除萧逍的武功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那么萧逍落水，则应该是他们的后续计划了，但他们这样费心费力达成了这些目的，就真的可以如愿以偿？紫荆仍然觉得有些不懂。
    “是啊，还有我和痕四，所以才有云天村吧。”百里焰道。
    紫荆闻言，心中莫名一惊，他愣愣的看着百里焰，刚欲张嘴说话，忽然一串爽朗的笑声却徒然在耳边响起。
    “哈哈哈……真所谓天下唯独情关难过，还真的不好想像，若不是百里公子对萧姑娘用情过深，凤齐所有心思又有何用。”
    紫荆听出是凤齐的声音，不免再惊一下，声音离他们极近，而他却没有发觉有人靠近，这个凤齐，居然是如此的深藏不露！紫荆扭头刚想朝声音来处望去，却见暗影一闪，凤齐已经落在百里焰的身旁，不过半米的距离。
    紫荆脸上有着无法隐藏的惊讶，他看着凤齐，一时间竟怔忡住，似乎不知应该如何应对较好。百里焰脸上的笑意更是亲切温和，然而目光却微有凉意，锁在凤齐的脸上，百里焰柔声问：“她，还好吗？”百里焰语气温和，问得似乎也很随意，仿佛与凤齐有着极深的默契。
    “不好，而且是非常不好。”凤齐淡淡浅笑，脸上的亲切与温和，这一刻竟然与百里焰有着异曲同工，回视着百里焰，凤齐缓声道，“若不是萧姑娘命在旦夕，凤齐也不敢前来与百里公子相见。”
    紫荆闻言，骇然的看了凤齐一眼，焦虑的目光蓦的看向百里焰，他双手不自觉已握紧成拳，脚下更是朝百里焰的方向跨出一步，只是，就算他想阻止，岂又能阻止得了？紫荆意识到这一点，目光更是黯然，他叹息一声，跨出的一步又不着痕迹的退回，他阻止不了百里焰，在支流城时，百里焰可以放任萧逍离开，紫荆就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之上，再不会有什么能够超越萧逍在百里焰心目中的位置。
    百里焰却忽然长长的呼出口气，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像是有着某种安慰，又像是有着某种欣喜，更像是有着某种释怀，却又有着无尽的惋惜和惆怅黯然。
    命在旦夕，不代表不可以被挽救，对于此时的百里焰而言，他这一生最重要的意义，或者莫过于让萧逍活着，而凤齐的出现，证实了之前百里焰所有的推断，更加证实了萧逍还活着，所以此时百里焰的表情才会如此诡异而复杂吧？紫荆狠狠的瞪向凤齐，恨不能一掌就这样把凤齐劈死。
    “很好……”百里焰幽幽吐出两个字。
    凤齐又笑了笑，凝视着百里焰片刻，道：“不知怎么个‘很好’法？”
    “我喜欢聪明的人，丫头‘命在旦夕’，凤齐来找我是最为正确的决定。”百里焰回答，“只是不知道凤齐能够给百里焰多少时间，若时间确实很急，救丫头要紧，我们大可不必这般闲聊下去。”
    “百里公子真的连挣扎一下的时间都不必要吗？”凤齐温和的笑着，又问一句。
    “我不知道凤齐处事风格究竟如何，但若这事是丫头布局，以她的心思，她必然不会真的给我留下挣扎的时间，因为她知道如果给百里焰时间，那么就不会是挣扎，而是彻底改变的机会。”百里焰淡然开口，他极为专注的凝视着凤齐，似乎想要看透凤齐的灵魂与思维，“凤齐某些方面，倒与丫头有点相似。”
    “呵呵……凤齐天性胆小，所以就如百里公子所言，凤齐其实不敢给百里公子留出任何的机会。”凤齐笑，“带百里公子去见萧姑娘之前，闲聊两句倒也无妨，只不过闲聊虽是闲聊，凤齐还是必须先给百里公子提个醒，萧姑娘的时间无多，除了身上有冰丝锁穴，还身中奇毒，若一个半的时辰内无救，萧姑娘从此香消玉殒。”
    百里焰闻言，却轻笑一声，道：“如果凤齐和季如秋的目的是百里焰和丫头只能留下一个，那当然只有丫头，凤齐又何必多虑。”
    “主子！”紫荆内心虽然早知道这结果，但听到百里焰亲口说出，还是忍不住骇然，他朝百里焰走上前一步，下意识的仍然是要劝阻，他惶惶道，“主子如果这样选择，萧姑娘虽然性命得以保全，但季如秋一心想要找仇大山报仇雪恨，日后萧姑娘难免受委屈，但没有焰主子，谁来保全萧姑娘呢？主子你要三思……”
    百里焰没有去看紫荆，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凤齐脸上，神色平静：“报仇原本是件简单的事情，或让仇人痛苦到生不如死，或给仇人一个彻底的痛快，但劳心劳力的费尽心思，却不是为了让她痛苦到生不如死，更不是为了给她一个彻底的痛快，这样的仇恨早已变质，紫荆，站在丫头面前，有百里焰有痕四，为何就不能还有季如秋或者是凤齐呢？”萧逍的倔强，日后在季如秋和凤齐面前难免会吃到一些苦头，但真正最被折磨的人，绝对不会只有萧逍，这一点，百里焰莫名是很肯定。
    凤齐听了百里焰的话，看到百里焰专注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也不知为何，他竟无法自控的将目光移开，落向了地面。
    “一个人聪明是件好事，但聪明到懦弱就显得有些可悲了。”百里焰淡淡道，凤齐不与他对视，但他仍然固执的将目光定在了凤齐的脸上，“凤齐，有时候人并不了解自己，但只要是人就会有一个共通点：自认为做到某一点时，自己就可以得到满足，但真正做到之后，才会发现，一个人的心其实永远难以真正有所满足。”
    听了他的话，凤齐终于将目光再次移回到百里焰脸上，他笑道：“百里公子这番话，不知道凤齐可不可以理解为是百里公子无谓的挣扎？”
    “凤齐想怎么理解，是凤齐的事情。一个半的时辰不多，请凤齐带路吧。”百里焰却道。
    凤齐意外的沉默了一下，深深的看了百里焰一眼，他蓦的凌空一跃，身影已掠于半空中，眼角余光瞟到百里焰和紫荆早已跟上，凤齐更是不多话，如箭般穿梭而去。
    ……痕……四……公……子……
    她静静的躺在床上，生命仿佛已经止息，苍白到透明的肌肤，又带了一抹乌黑，唇色却如墨，紧闭着，可见有一丝的干裂，向悦不停以湿润的毛巾替她清洁面部，但看起来，也不过只是做点无用功罢了。
    紫荆瞟了一眼向悦，直到现在，仍然猜不明白向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向悦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并不重要了。
    百里焰坐到床沿，指尖扣上了萧逍的脉搏，片刻后，他扭头看向站立一旁的凤齐和季如秋：“以后……不要再这样折磨她……”萧逍的体内有冰丝锁穴，落入冰冷的湖水后，冰丝锁穴的力量增强不知多少倍，萧逍必然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折磨，重要的是，她体内又中了巨毒，这样的状况一直不曾得到改善，导致此时的萧逍不过尚存了一丝心脉，只有他的内力才可以化解萧逍体内的冰丝锁穴，而同时要将她体内的巨毒以内力逼出，百里焰知道自己必须全力以赴，救下萧逍，他的内力受损程度至少会上九成，更甚至全失，救下萧逍，不必季如秋和凤齐出手，就是向悦，也可以轻易将他击倒……但凤齐也没有说假话，萧逍的时间已经不多，就算他是百里焰，也不可能在一个时辰之内能够找到救萧逍又能够保全自己的两全齐美的办法。而他百里焰，需要萧逍活着，只是要连累到紫荆了……百里焰无声的轻轻叹息着，没有看紫荆，却对他道：“紫荆，谢谢你，也……对不起。如果有可能，你要尝试着忘掉过去，让一切重新开始……”
    百里焰的语气，听起来倒像是交待身后事一般，紫荆用力眨眨眼，强忍住悲伤，看着昏迷中的萧逍，看着百里焰的从容神情，紫荆丧失掉所有阻止的力量，不管百里焰如何的选择，他都必然跟随。
    凤齐和季如秋都静默着，没有回应百里焰，他们的表情统一的复杂，但复杂中，却缺失了惊喜的成份，可见百里焰如他们所愿为萧逍牺牲，并不会令他们有多惊讶或者说喜悦。
    “扶丫头坐好。”百里焰道，看了向悦一眼。
    “是，焰主子……”向悦道，她上前欲伸出双手去扶萧逍，这时候，萧逍却忽然皱了下眉头，她没有睁开眼睛，但软弱无力的一手已经伸出拉住百里焰的衣袖。
    “丫头……”百里焰柔声低唤一声，却又徒然哽咽住，他垂头看着萧逍，这一刻很希望萧逍能够睁开眼睛最后看他一眼。虽然知道她并不喜欢自己，但他还是希望她能够记住自己，一辈子。
    但萧逍没有睁开眼睛，她皱着眉，神色看起来有着一些痛楚，拉着百里焰衣袖的手微微加重了些力道，微弱的呼吸更弱，弱中带着点急促和凌乱：“百里……焰。”
    “是，是我。丫头。”百里焰语气更温和柔顺。
    “这一切……”萧逍紧闭着双眼，艰难万分的开口，语气很弱，而且断断续续，“你……你得知道……虽然是凤齐和季如秋……谋划……这一切，但，但我预料……料到过，原本，可……可以改变，但……我没有，因为，你……死，对痕四好。”
    “就算是这样，百里焰也无怨无悔。”百里焰回答，他伸手将萧逍扶起，向悦立刻伸手扶好萧逍的双肩，百里焰没有犹豫，将所有内力凝聚，双掌齐发抵在了萧逍的背上，瞬间，缓缓的雾气由萧逍头顶发端散发而出。
    时间在缓慢的过去，但又仿佛被凝结住。
    萧逍苍白中带着乌黑的脸，黑色正慢慢褪尽，墨色的双唇也渐渐转白，微弱的气息正在加强……她身体的痛楚正逐一消失，可是她的眼泪，却再次怎么也制止不住，不停的流，无声无息的落。虽然向悦不停伸出衣袖替她去擦拭，可怎么也擦拭不完……
    其他的人各自黯然无言，一边看着萧逍不能停止的流泪，无法想像真实的萧逍到底深藏了多少的泪水，一边看着百里焰苍白的容颜渐渐憔悴，生机正逐渐黯淡消亡。
    这不像是一条命在挽救另一条命，更像是一条命正交换另一条命。必须以一死，来换取一生。
    时间虽然仿佛被凝结，但终究还是在前行的。
    一个时辰过去，“咻”的一声微小但凌厉的声音由萧逍头顶响过，雾气中，数道细小又笔直的水注喷射而出。
    又一个时辰过去，“卟”的一声，萧逍吐出一口乌血，她睁开双眼，模糊中看到的是扶着她的向悦，萧逍软绵绵的身体往前瘫软，立刻被向悦搂进怀中。
    百里焰双手终于缓缓落下，脸色难看至极。
    被向悦搂紧的萧逍想要回头去看百里焰，然而脑袋还没有扭过一半，眼角余光便看到凤齐的身影晃了过来。
    “砰”的一声，凤齐伸掌，正中百里焰的胸口。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闪雷鸣之间，紫荆都还来不及消化，便眼看着百里焰被凤齐暗算到，顿时又急又怒，也再管不得去看萧逍是否好点，“凤齐你真卑鄙！焰主子！”紫荆大吼一声，就要扑向凤齐。
    萧逍总是令人防不胜防，为人处事常常是出奇制胜，谁知道百里焰又能制造出什么奇迹？凤齐不敢赌，宁可卑鄙无耻一点，也绝不愿意留下半分余地给到百里焰。这是凤齐此时的所有念头。
    被凤齐一掌击中胸口，百里焰也不见恼，他缓缓抬眼瞟向凤齐，嘴角流出鲜血，他伸手擦掉；紧接着鼻孔也流出鲜血，他也只是伸手擦掉，看起来很是淡然，淡然之下，百里焰知道自己此时没有了半分反抗的能力。化解冰丝锁穴，逼出萧逍体内的巨毒，他几乎已耗尽所有内力，再被凤齐威力十足的一掌击中，他也只是看起来还活着，基本上，要他死，对方已经是一根手指可以做到。他不怕死，却怕自己的这一生再也与萧逍没有了关系，百里焰的心中，被即将可能来临的永别撕裂得巨痛无比而又无法言明的绝望。
    凤齐没有看紫荆，但也知道紫荆正朝他如箭射来，凤齐微微一笑，一掌之后，他已经知道百里焰再不是威胁，至少三天之内，他的功力无法恢复，而他凤齐，也绝不可能让百里焰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一手抓起百里焰，凤齐看也未看，直接将百里焰抛向紫荆！同时飘向紫荆的，还有一大团白色粉末，很明显的，凤齐直接对百里焰和紫荆下毒。速战速决，这才可以防患于未然。
    紫荆愣了一下，他是救百里焰离去唯一的机会，但如果现在接住百里焰，他必然随之中毒，但如果他不上前接住百里焰，以百里焰此时的身体状态，这样被抛到地上，他原本就移位过的五脏绝对无法承受……屏住呼吸，紫荆不敢多想，迎上前猛的伸出双手接住百里焰，他想赌一把……但才近百里焰的身，紫荆便知道自己输了……屏住气息无用，这种毒，直接可以由肌肤毛孔进入，而且极为迅速！
    拼了命的以内力抵抗住毒气攻入心脉，紫荆抱紧百里焰想要折身离去，然而中毒之后还是影响了他的速度，才转过身，他便看到了挡在他们面前的凤齐，笑得从容，甚至有些恶毒卑鄙的凤齐。
    “紫荆可以走，但凤齐绝对不能给百里焰任何机会。”凤齐笑，他的右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小铁锤，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落在左边的掌心。他知道紫荆不会放弃百里焰，而凤齐要的，就是紫荆与百里焰一同消亡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的祸根都不可以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