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

第11章


  其实云羿心里自有想法,这多娜夫人……此刻却也不好挑明了与柳生说去。她隐隐有种预感,前路渺渺,每个人的命运早已飘若浮萍,实在不是空费思量算计得来的。那柳生对多娜也太上心了些,女子本身心子细,自然觉察到了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云羿也实在调皮,便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将柳生打趣一番:“师兄不也苦么?”
  谁料这一句不温不火的玩笑话竟将柳生惹得满面通红,一时慌了手脚。云羿全然看在眼里,自然也有几分讶异,心想,自己胡搅蛮缠竟也撞对了枪口。
  云羿笑道:“怪道书里夹了一片红枫叶,师兄也要学古人红叶题诗的情分么?”
  云羿虽则长在扶桑,自幼也通习中国文化,再者,自打弄明白了自己身世一事后,除却精研药理之外,更是对中国诗词下了好大的苦功夫。这“红叶题诗”的典故,也是自己信手拈来,戏弄柳生的。
  柳生却不解其意,虽说忍者的道行里有“博雅四方”的训导,他们又是被特别密训派往中国协助军队的,汉语自然说得流利,这种稍显生僻的典故倒有些为难人了。
  他微微皱着眉头,稍显出为难的样子,心里却实在不知道云羿早已洞察了自己对多娜那份微妙的感情,故此拿他寻开心的。云羿见他这样,嘴上不说,暗地里已有了盘算,在这件事上,柳生倒不算是敌人,如若再加上自己旁敲侧击,有柳生暗助,多娜这事也算有个着落了。便道:“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你们要她作甚?二爷倒是宠得紧,拿她作条件,向二爷讨些好处,你们也算是得些便宜了。”
  他唇角微动,想是要说些什么,却终归咽下了肚子。
  她……
  撇去各自立场国别不说,她……到底还是尹楚惜的女人呀。
  柳生苦笑了一下,向着云羿道:“回去我便告诉她,你们二爷便来救她来了,大可宽心,不要饿坏了肚子。”
  这话里泛着三分醋意,云羿虽是明白前因后果的,晓得多娜绝食另有原因,此刻自然不能告诉柳生的,眼巴巴瞅着他泛酸罢了。凉风忽起,有些淘气地卷过那条包着她的棉质长睡裙,她微颤一下,抱手立着,突然便想起了那句古人的诗。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不关风,也不关月啊。
  怪只怪自己,太傻。
  月色溶溶,西洋地砖上落下两处颀长的阴影,原是这不解风情的月儿啊,映着两个寂寞的离人罢了。
  他转身便欲离开,玉笛掼在了腰间,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轻轻拍了拍云羿的肩膀:“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再赤着脚便跑出来,这地可凉了。也不懂爱惜身子。”末了,又补上一句:“秋深了。”
  柔软的呼吸擦过眼角,她愣了愣神,却分明看见那人眼底深不可见的忧伤,回头便凝在溶溶月色里。
  人前一呼百应威风八面,时人羡煞诸多于此。而那份隐于人潮之后的寂寞,又有几人能解?月下花前,空待繁华褪尽,余下的只是负手孤立空空一人,以及那人脚下被月光拖得越发颀长的影子。而已。
  她眼眶微潮,有一刹那的错觉,竟觉眼前那人的背影,有些踉跄。
  她两眼空茫地望过去,突然更用力地环住睡裙紧紧地裹着自己有些单薄的身子。
  秋深了。
  柔和的月光下,映着那人离去时的脚印,一串整齐划一的黑色脚印。
  一串黑色脚印!
  她打了一个激灵!
  原来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角逐,又开始了。
  月色好得紧。
  美人吟 金风玉露【二】
  【二】
  “早啊!老王!”
  穿堂而过,她步履轻盈,就像早清划面而过的一阵风。
  老王停下手中的活计,捋起袖子紧擦了一把汗,有些憨憨地笑了。这云姑娘,早已穿过院子,往前堂去了。
  他来得时日不久,多承府上云姑娘照看,做些搬运打杂的活计,也还能糊口。前院后院的老妈子丫头们闲聊时都说,这老王不知踩着了什么运,云羿姑娘心地慈善,捧着了这么个主儿,往后日子倒是不会难过了。
  他心里晓得,他有他的一亩三分地,因此总是埋头苦做,不愿凑丫头们的嘴儿,哪晓得丫头们嚼些碎嘴总会让人听到。他虽无意,也对尹府上下有了几分了解。
  那云羿姑娘身世不明,据传从前在“大上海”歌厅做过舞女,花名便叫野百合。如今尹府虽有主母,尹楚惜却对云羿极好,不晓得就着怎样的情谊。因此云羿姑娘在尹府地位实在是暧昧之至。旁的人又敬重她的心地气量,背地里早已把她当成当家的了。
  他自然有些好奇,便偷空躲了个懒儿,时不时便往前堂张望。
  前堂是尹楚惜一干人在家时吃早饭的去处,原木小漆桌,水珠帘子,各处布置简洁而典雅,自有一股子温馨的姿态。又很合尹楚惜平日里长衫布衣侍弄花草的闲逸,因此平素理了正事后也常过来坐坐走走。
  此时那人正悠闲地就着小轩窗子来回踱步。
  云羿有些嗔怪道:“二爷好生小孩性儿,平素添个衣裳也好一阵闹腾,这会子发着低烧熬好了中药又不愿吃……”
  他低眉浅笑:“你这也不讲理了,叫我喝苦汤水也就罢,还非得给我灌满口的糖水,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可不是怕二爷满嘴苦味儿,冰糖在中医上也有讲究,赶明儿我弄个梨子喂了冰糖给您熬着……”
  她拖了把椅子坐下,熟练地把搅碎的冰糖搁在茶水里,又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来回倒弄。想着自己也有些渴了,便也给自己沏了一杯水。想想有些不妥,皱了皱眉头,索性又挖了一大勺碎冰糖,轻悄悄地放在尹楚惜那杯水里。
  他可都看着,含笑嘟囔了一句:“可真把我当成个小孩了……”
  “二爷不小!不小喝个药都闹腾……改天真得叫个西医来扎上一针。”
  他笑着坐下,温和地道:“我喝,我喝还不成么。”眼神却有些漫不经心地扫向门外,云羿正道好奇他看些什么西洋镜,那人突然捅了云羿一下,“你看,那个老王可不是有些奇怪?”
  云羿心头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急忙问道:“怎的奇怪?”
  “那人啊……”他严肃吸了一口气。
  云羿望去,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那个叫老王的帮杂工人赤着上身立在前院子里,他干活卖力,此时正呼呼哧哧地立着擦汗。
  云羿虽有联想,此时却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问道:“二爷可看出什么端倪了?”
  他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奇怪,真是奇怪……”话说到一半便突然打住,盯着云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又道:“奇怪啊,咱们尹府的太阳太毒辣,本该细皮嫩肉的小伙子来了没几天倒给晒成了金刚罗汉。”
  那人好不知趣,瞟了云羿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云羿心知被他给戏弄了,不禁又羞又气,也没作多想,反身给了他一个擒拿手,把尹楚惜给生生摁在了桌上!
  尹楚惜手臂给她拧得生疼,也不敢乱动,只道:“云羿姑奶奶,你瞧那老王瞧着你哪!”
  云羿只教二爷又胡说,也晓得自己劲头是大了些,便松开了手。
  尹楚惜笑道:“以后惹谁也实在不敢惹扶桑忍者……”其实他心里有些偷笑,云羿被自己引得去看那赤着上身的老王时,那碗冰糖水早被他和云羿的清茶水调了包。原本只是寻个开心,如今细想,这一幕,又是何其熟悉!心头乍然一疼,便再也没有玩闹的心思了。
  他收了笑容,沉声问道:“昨晚你卧室那里的小院子,怎的有笛声?他来过了?”
  “嗯,”她点了点头,“正要跟二爷说呢,昨晚上又不敢扰了二爷清梦。”
  她便把详情经过细细告知尹楚惜,一丝一毫也不加隐瞒,自然也把自己的猜想——柳生有情于多娜这回子事好生琢磨了一番。她是有想法的,柳生本性良善,处置得好,或可为己用。实在不行,以忍者的隐逸情怀,多加劝说,他恐或是肯放弃图谋震旦的计划的。若是柳生抱得美人归,从此采菊东篱,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安生。
  尹楚惜笑道:“我尹某人的夫人,他可倒惦记着。”
  云羿也笑道:“二爷若是肯舍师兄这个人情,师兄又如何能不兜着?”又道,“况且咱们多姑娘也该有个好去处了,不是么?”
  旁人不知事的听了这话倒像犯着主人家忌讳了,哪有人将自家夫人往外送的?实则不然。云羿又道:“二爷说呢?日后师兄纵使不能算作自家人,他也乐得天涯海角流浪去了,从此恐怕是再也见不着。咱们可不是少了一个强劲的敌人?”
  他微笑点头,其实心里早有了盘算,多娜被掳去半多年,却不见有坏消息传出,可想定是有人护着。如今想来,日久生情,也实实不为过。
  “那么,咱们可是要送多姑娘出阁啦?”
  他心情大好,向云羿挥了挥手,乖乖就着桌沿坐下,竟然主动招呼要吃药了。云羿心中喜乐,也实在是小心伺候着,照例给尹楚惜灌药前非逼着他喝下一碗甜糖水。
  尹楚惜心里偷笑,想着量云羿多少能耐,总也不会知道自己是当着她的面把两个茶碗给调了个包。于是端起碗便欲喝,心里正乐着呢,岂料半途竟被云羿拦了下来:“二爷且慢,是不是拿错碗啦?”
  他有些吃惊,眼前这个女子聪慧的眸子里透着三分狡黠,此时正吃吃笑着看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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