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

第9章


  佳兰不屑道:“可笑!落叶传讯,不是你约我来的么?”
  那人显然怔了一下:“姑娘果然聪明!怪不得余爷千叮万嘱,万不可小觑了姑娘,姑娘早不是原先那个柔弱的女子了。”
  “算得什么聪明!不过看得仔细些罢了。没有你们余爷那般日理万机的,我有的是闲性子捯饬花草。”
  佳兰没有多少惊讶,她当然晓得引她前来的人一定与余均有着莫大的联系,在后院子里散步看到不规则飘落的枯叶时就已经心下了然了,因为……那“落叶叫人归”的把戏,是从前她还在张家岭住着的时候,和张承宪秘密约会的暗号呀!
  只是听到那人后半句话时,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意,愤然道:“这到底是拜谁所赐?你让那个人也去死一回给我看看!”
  “姑娘怪不得余爷,良禽择木而栖,为皇军做事,本也无可厚非。”来人言语里对余均颇有回护,想来此人也是余均的心腹,佳兰一时猜不透他的来意,只好拔高声音掩饰自己内心的无措:“他叫什么余均!他分明就是张承宪!张家岭的一个穷小子!”
  佳兰本以为那人会发作,却不想他只是低下了头,许久都不做声。
  “姑娘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可是姑娘是否也知道,余均,早已经死了。”
  【五】
  酒馆正门正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这里视野极好,无论是坐在哪个角落都能够把外头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也便是说,无论是谁,若是在这儿闹着任何事情,总也逃不过遍布的眼线。
  他可真会挑地方,果然爬得越高越是惜命。佳兰暗暗想。
  那个人窝在柜顶投下的阴影里,正漫不经心地吞云吐雾,周遭都是一股子烟味儿。
  佳兰嫌恶地拿着锦帕捂嘴,微怒道:“余爷有话便说,为何要唬人?”
  那人好笑地看着她:“我唬你?”
  “余均死了,不是你让人告诉我的吗?”佳兰甚觉无理取闹,“很好玩?”
  他沉默。右手拇指微微用力,烟蒂几乎被他捏扁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讲话,却也是答非所问:“昨天找你的那个人叫黄力尹,是我的心腹。”
  佳兰觉得他实在是胡闹,抽身便想走,却蓦然想起……脑子里立时另有了一番思路,这,倒是个好机会。便道:“你这样捉弄我,下的可是二爷的面子?”
  余均怔了一下,也没接佳兰的话,只是看着门外低声说道:“他们还没走。”
  “谁?”
  “我的人。”
  “你带来的人?”
  “是我的人。”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佳兰,“不是我带来的人。”
  佳兰不解其意,也不愿与他多有纠缠,想抽身时却已来不及,猝不及防塌陷在那人灼热的温柔里。他……纵然再坏,对她也是有几分情意的,那次刻意偏差一公分的子弹,虽是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总也是那个人……手下留情了。
  想到此,佳兰心绪难平,竟痴痴地看着他,好语相劝:“承宪,只要你不做……不做汉奸……咱们可以找一处僻静的世外桃源,可以重新……”
  余均冷笑一声,乍然像换了一个人,也不顾大庭广众之下的体面,竟对着佳兰粗暴地吼了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尹楚惜搞过的破鞋,你以为我稀罕!”
  佳兰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不堪的话来,一时又羞又恼,正自无措间,忽然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被狠狠地拍在了桌上,余均着恼的目光冰冷地扫视着闲着瞧热闹的人,酒馆里一时竟鸦雀无声。原来是余均方才那句粗鄙的话引来众人诧异的目光,小酒馆里顿时窃窃私语之声不绝,此时方被余均一把手枪镇了下来。
  那人冷厉的目光扫过佳兰周身,佳兰心里竟有些微微害怕,想起自己曾经在尹楚惜面前跪了三个时辰……方才稍稍安定了精神,心里也有了些底。
  却不想余均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如此越矩之事!想必他必是恨透了佳兰,索性让佳兰丢丑到底。余均熟稔地单手用力挑开了佳兰桃花色旗袍斜襟的搭扣,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顿时□在众人视线下!
  佳兰羞赧不知所措,狠狠扬手给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却似乎毫不在意,飘忽的目光像在细细搜索着什么,稍时便与佳兰怨毒的眼神交汇,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缓缓地脱下西装,动作已然不甚利落了,扬手便甩在佳兰身上:“披上吧!”
  佳兰实在闹不清那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面无表情地接过了西装,余光,在仔细地打量他。
  ——那个人,显然在抽搐。
  她的唇角冷漠地勾起一道弧线,——任务,很快就要完成了。
  余均痛苦地捂着肚子,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危急之下,却依然有股临危不乱的气势。
  ——他若是走正道,想必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才,必有一番大作为。
  佳兰能够看出,那人正咬牙忍着噬骨的痛,脸色白得让人发怵。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噬骨掏心”一出,便是神仙也难有回天之术。——她的屈辱不会白受,量那人在她面前轻佻,也只是为了寻找合适的机会,沾得他身下毒。
  他惊讶的目光怔怔地盯着她,仿佛眼前这个女子,他是从未认识过的,那样陌生,陌生到让他背脊发凉。
  她当然早不是从前那个养于深闺只懂穿云弄巧的小女子了,云羿何等聪慧老断,她纵然只学得恩师三分,也足以应付世故了。
  这是她乞来的最后一次任务,她跪在尹楚惜面前苦苦求他,只要能杀余均,玉石俱焚也甘愿。
  谁叫他,偏偏要做汉奸!
  余均颓然坐下,终是吃不住这样的痛了,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面目几近狰狞。他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挣扎着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事亟待他去解决。
  有那么一瞬间,佳兰竟觉得,那人看她的眼神里……杂着无限温柔。她以为是错觉,泪雾氤氲,眼前早已是一片朦胧。
  那人喃喃道:“佳兰……我不怪你……”
  泪水瞬时决堤。她伸手想去触摸那张苍白狰狞的脸,却抖得怎么也冲不开他们之间的无限桎梏。
  他心里终是有她的呀。虽是走弯了道,做了汉奸,可是,对她的情意,从来都是真的。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或许只是张家岭那个成天嘻嘻哈哈只晓得捉弄她的傻小子,然后,寻一方天地,成亲生子,偕老此生。
  倦首同心,此前绵亘的情意都毁在了这场罹难的战争里。
  她突然扑了上去,握着他几近冰凉的手,撕心裂肺地大哭!
  那人艰难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慰她宽心。片刻之后,满脸的严肃雨袭云卷,他用力扯着她的衣襟,吃力地喘息道:“给尹楚惜带句话,他要找的人,一直就在眼前。”
  那时佳兰不知道这句话有多大的分量,后来她想,若是永远不知道,该多好。
  再后来。几回魂梦与君同,憔悴的雨天洇了红颜缟素,如稠思念像轻薄的棉絮飘荡在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烟雨里。醒时疯时,女子的梦中总有一具带笑的白骨温柔地望着她,笑着笑着,她便哭出了声。
  “佳兰,我没有骗你,余均真的已经死了。”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美人吟 幽草兰香【六】【七】【八】
  【六】
  尹府西花厅内,精心栽植的几株天丽已经纳粹吐香。
  女子伏案捯饬,突然抬起头轻声叹了一口气:“二爷,西郊的廖红花,已经开了呢。”
  寂静满院。
  云羿回过身,那人蜷在微微摇晃的躺椅里,神色恬淡地睡着了。她似有一瞬间的怔忡,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依稀能够听见时光缓缓流淌的声音……
  ——划开了寂寞。
  她悄悄走到了近前,轻手轻脚地为他覆上小软被,喃喃道:“二爷还是要仔细着身体。”
  他好似听见了,翻了个身,呓道:“以后这些事,还是让云羿来做吧。佳兰,佳兰,你歇着吧……”
  她蓦然呆住!悲伤爬满眉头,眼里的湿润满满地酝酿了起来,漫过荒草一样疯长的杂乱心事。……数月前,也是在这西花厅吧,她知道,这天要有大事发生了。佳兰整日都不见踪影。
  ——她照旧捯饬着花花草草,却总是心不在焉,偶尔抬头看看窗外云卷云舒,回过神来竟发现手心里沁满了汗。尹楚惜倒是难得的清闲,一大早便跑了过来,此时却在一旁闷闷地抽着旱烟。
  西花厅里采光极好,她今日却意外地掌了灯,尹楚惜没问因由,只是盯着微暗的灯光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其实她只是……怕那个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若是平时,云羿自然是不担心佳兰,佳兰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有几分货,她比谁都清楚。况且佳兰处事又是相当稳妥的,平素里料理联合会的任务又攒足了经验。从来没有让她费过心。
  只是,这次情况特殊,佳兰面对的那个人……是她的情之所归啊。她断然不会忘记,当初道行深厚的姐姐便是栽在了一个“情”字上。
  现在想来,依然心有余悸。
  线人回报的时候,她紧张地差点把修花剪子砸在了脚板面上。她几是一路跑过去的,那么急于想知道,尹楚惜让查的事情,到底有无眉目。
  线人附上她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尹楚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他心里,无疑也是紧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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