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下的独白

第23章


  不久以前,在伐蒙特州,在我那靠近瑞普顿的农场上,我种了一些树。你猜干嘛?呢,
我就像那九十岁的中国老头子,他也做过同样的事。当别人问他干嘛的时候,他说当他来的
时候这世界并不是一片沙漠,当他走的时候他也不愿意它是。这些树在我离去和你离去了以
后,还会继续发荣滋长的。
  这种留点余荫的人生观,它代表一个伟大心灵的伟大心怀,在奴隶出身的喜剧家斯塔提
乌斯·凯西里乌斯(Statius Caecilius)的《青年朋友》(Synephebi)里,我们也可以看
到那栽了树为后人享用的老农夫,他深信上帝不但愿他接受祖先的遗业,并且还愿他把遗业
传授给下一代。
  在活着的人里面,没有人能比老年人更适合做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工作了,老年人从死
人手中接下这根棒,由于他们的身世各异,所收到的棒子也各有不同:
  第一种老年人拿的是一根“莫须有的棒子”,他们根本就没接到过这根棒,也许接到过
后又丢了,他们除了麻将牌的技术外,大概什么也交不出来,他们最大的特色就是装老糊涂
(我还看不到一个真正糊涂的老年人),他们的人生观是“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
无”,他们永远不会退化,因为根本就没有进化,他们数十年如一日,那一日就是早睡早起
一日三餐,《五代史记》汉家人传记太后李氏向周太祖唠叨说…
  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唯以衰朽托于始终。其实“托于始终”的不是她那视茫茫而
发苍苍的“衰朽”,而是那四张小白脸和一百三十二张麻将军!
  在另一方面,他们是属于长寿的一群,他们不需要旁斯·得·利昂(Ponce De Leon)
追求的那种“青春泉(Fountain of Youth),他们青年时代虽然衰老,可是老年时代竟得
不死,他们的“残年”是难终的,孔丘骂他们“老而不死”,他们表面上虽不敢反对圣人这
句话,可是在心里却奇怪为什么孔老二自己七十多岁还活着?他们也未尝不想交点什么给青
年人,可是一方面他们没有“避此人出一头地”的胸襟,再一方面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
妙手空空,对人劳心怛怛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种老年人中的是一根“落了伍的棒子”。一般说来。老年人可皆议的地方不是落
伍,而是落了伍却死不承认他落伍,落伍是当然的,可是死不承认就是顽固了。《左传》里
记石碏虽然自承:“老夫耄矣!无能为也!”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恐怕还是有点酸性反应,
尤其在青年时代有过惊天动地的事业的人,到了老年“一官匏系老冯唐”,酸劲儿就更大。
康有为刚出山的时候,叶德辉、王益吾们咬定他是洪水猛兽,写了《翼教丛编》去骂他,可
是二十年后,跑在时代前面的康有为被潮流卷到后面去了;我认识的一位同盟会时代的老革
命党,当年是飞扬跋扈的豪健人物,六十年下来,他竟变成一个整天吃斋念佛写毛笔字的老
人了。好像愈是在青年时代前进的人,愈是在老年到来冥顽不灵的人。民国七年的十月里,
梁巨川以六十岁的年纪投水殉清,当时二十六岁的胡适曾写《不老》一文评论这件事,他说
少年人
  应该问自己道:“我们到了六七十岁时,还能保存那
  创造的精神,做那时代的新人物吗?”这问题还不是根本
  问题。我们应该进一步,问自己道:“我们该用什么法子
  才可使我们的精神到老还是进取创造的呢?我们应该怎
  么预备做一个白头的新人物呢?”其实做白头新人物谈何容易!在近人中,被冷红生骂
做“媚世”、被章老虎骂做“媚小生”的梁启超庶几近之,其他的闻人实不多见。上了年纪
的人未尝不想进步,从霍桑(NathanielHawthone)《海德哥医生的试验》
(Dr.Heidegger"s Experiment)里,我们看到那三个老头和一个老妇在喝了“返老还童
水”以后所发的狂喊:
  “Gives more of this wondrous water!”cried they eagerly.“we are younger
-brt we are still too old!Quick give us more!”
  “把这一些奇怪的水再给我们一点!”他们着急地叫着,“我们年轻些了——可是我们
仍旧还太老!快点——胜任,可是却一定要派唐僧那个血压又高、头脑又混的肉馒头做主
角,还带了猪八戒沙和尚两个工谗善媚的走狗青年,唐僧根本不比孙语空高明,只是装得老
成持重些,且年资已久,是胡吉藏的老弟子,跟姚思廉是老同学,自然在菩萨面前吃得开,
紧箍咒就是唐僧的抽象棒子,孙猴子虽然也有个棒子,但在满朝精神重于物质的逻辑下,只
好被唐三藏棒住。
  老年人抓住棒子不放的另一原因,是他们的长寿心理,古人“有生者不讳死”,其实
“讳”字应该校改为“知”字,许多老年人整天做着“窃比我于老彭”的好梦,不慌不忙,
从来不知死之将至,据说虞舜九十五岁才把帝位“禅”出来,其老不倦勤之概可想。比照虞
先生的尺码看来,人生七十岁开始也不嫌迟。很多老年人都有大远景,长期发展的大计划,
而这些远景和计划却又和他们迟缓的脚步极不相称的,他们只知道任重和道远,却不晓得日
暮与途穷,陆游的诗句道尽了他们心中的窃喜,那是:
  自揣明年犹健在,
  东厢更觅茜金栽。
  白首穷尽的抱负是动人的,可惜只是碍了手脚!叔本华算是这些人里边最成功的,他
说:“他们以为我老得要死了,看吧,等他们全死了,我还活着。”在这方面他是考第一
的,可是他的自私与吝啬也是考第一的。
  新陈代谢(metabolism)本是很普通的自然现象,它的结果自然产生许多“老废物”
(Waste matter),像草酸钙(calcium oxalate)等就是,这种异化作用是一切生物活动
的起点,并不值得惊怪与恋栈。纪元前六世纪,大运动家密罗(Milo)年老的时候,一天看
到操场上的年轻健儿大展身手,他意忍不住望着自己鹤骨鸡肤大哭,他感叹,他不服气,他
终于不自量力,狂劈橡木而死,引起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在《论老年》(De
senectute)里不少的讪笑。
  有些老年人硬怕青年人厌弃他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记尼可拉,彼特洛维奇
(Nikolai petrovitch)接他儿子回来时说:“现在我们必须互相接近,并且设法相互彻底
地了解。”(第三章)但是他的哥哥却先感慨了:“你设法不忘掉你学过的,但是——转眼
——他们就证明那些都是垃圾,并且告诉你,有灵性有见识的人早就不搞这些劳什子了,并
且如果你不以为嫌,一个落了伍的老腐败就是你!这又有什么好法子?年轻人自然比我们来
得聪明!”(第六章)后来弟弟终于悟到了,他说:“这样看来你和我都是落了伍的人了,
我们的时代过去了,唉,唉,也许巴扎洛夫(Bazarov)一是对的,但是我坦白告诉你,有
一件事使我难受,就在这时候,我是多么盼望我能与(儿子)阿尔卡迪(Arkady)多亲近一
点,可是结果呢,我丢在后边了,他已经向前走了,我们不能互相了解了。”“我从前还以
为我正跟着时代做每一件事……我念书、我研究,我尝试在每一方面都合乎时代的要求——
可是他们还说我的日子过去了,并且,哥哥,我也开始这样想了。”“哥哥,你知道我现在
想起什么吗?有一次我跟我们可怜的妈妈吵嘴,她好生气,不愿听我的话,最后我向她说:
‘当然了,你不能了解我,我们是属于不同的两代的人!’她被我气坏了,可是当时我却
想:‘这又有什么法子呢?它是一颗苦药九,可是它必须吞下去。’你看,现在轮到咱们
了,咱们的后一代也可以向咱们说:‘你不是我们这一代人了,吞你的药丸去吧!’“是
的,哥哥,好像是时候了,我们该订做一口棺材,把两条胳膊放在胸前了。”(第十章)
  至少我个人觉得,像尼可拉·彼特洛维奇这种老年人是可以尊敬的,他虽到了老悸的年
纪,虽然在“涅槃经”的八苦中只少占了六苦,可是他仍然想做一朵“老少年”(即雁来红
Amarantus tricolor),他充满了正常的舐犊之爱,虚心的向另一代的小毛头们来学,也许
“老狗学不会新把戏”,但他绝不就此展开“倚卖术”,《北史》穆崇传:
  老身二十年侍中,与卿先君亟连职事,纵卿后进,何宜排突也?
  这就是卖老!
  有些急进派的年轻人实在看不惯,他们对“老罴当道卧”的局面感到难以容忍,他们未
尝不想自己去另外找棒子,可是老年人慢腾腾地“跑”在前面,既碍了路,又挡住视野,于
是年轻人想到还是干脆去抢棒子,可是,怪事就在这儿,十次有九次,他碰到的是一位饭斗
米肉十斤的腹负将军,或是一位狡猾无比的痴顽老子,除了被饱以老拳外,连接棒预备队的
资格也要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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