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图之箴

整间密室似乎成为一座将要崩塌的冰山，愤怒的冰晶仿佛就在耳边碎成粉末。
  “你就这么想知道？”息夫人冰封的心墙，眼看着要被雪嫣瞳孔里的火焰消融，她是察觉到什么吗？也许，她有权利知道。
  雪嫣的怒火莫名地窜起，并非本意，总是感觉有一股力量正在凝聚，有一种声音在心里执着要得到真相。挥手错落，木案四分五裂，白烛坠地而熄，线香断裂中红光不灭，香灰溅在翻倒的灵位上。
  “这是对你父亲的不敬。”息夫人的声线在咽喉压抑，黯然闭上的双眼。
  “爹？”雪嫣第一个想到的是百里苍术。
  息夫人摇摇头，俯身拾起灵牌，“冯朝川”三个字，渐渐地在她眸子里缭乱起来，几欲将这三个字捏碎，不止是这个虚无的木牌，更要在心中彻底抹去：“他，冯朝川，你的亲生父亲。”
  “什么……不……”雪嫣木然地摇晃着脑袋，像是一阵暴风雪覆盖了她的理智，手无力地垂下，根本无路可退，一个倾身就可落下万丈深渊。心脏狂躁地搏动，置身于轰鸣的乱世，万箭穿心而不觉得疼痛。她晶莹的眼眸里，无尽的深黑，谷中飘散的樱花，在顷刻间凋谢，在千道风刃中灰飞烟灭。
  看着女儿即将崩溃，息夫人将冯朝川的灵位贴到雪嫣眼前：“你给我看清楚，就是他，冯朝川，你的父亲，害了我们母女一辈子！”
  “不！”雪嫣惊叫着流不出眼泪，双手捂着耳朵，她不想听见，可息夫人的每一句话犹如一根根毒针刺进她的内心，蚀血无情。
  息夫人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在雪嫣的耳畔怒吼着她的怨恨，不论自己心爱的女儿是不是已经失魂落魄地蜷缩在角落。
  息夫人，原名息浣依，是先朝冯朝川在位时，弈国王宫中的一名宫女。冯朝川一日酒后乱性，宠幸了息浣依，后被封为息美人。因息美人乃庶民出身，在贵族身份的嫔妃面前受尽欺凌。最后，被当时的王后诬陷，冯朝川赐予白绫自决。此时，息美人已身怀六甲，未免祸及腹中胎儿，息美人在密友的帮助下，逃出王宫。后来在宫外诞下一女，即是息雪嫣，当今沂帝的亲妹妹。不料，冯朝川发现后，派出一队杀手，欲赶尽杀绝。雪嫣与她母亲自此颠沛流离。
  “不要再说了！”残酷的事实，令雪嫣哭喊得声嘶力竭，心像是被掏空了，滔滔不绝的恐惧侵占着所有感官。
  息夫人似乎意犹未尽，周身被仇恨的怨气包围着，原本的美貌在幽冥之火中变得苍老，她使劲抓着雪嫣的肩膀：“你给我听着，你的养父，我息浣依最爱的男人，百里苍术，当年为了保护我们母女，枉死在冯朝川那狗贼的剑下！”
  雪嫣突然停止抽泣，晴天霹雳，在忽闪忽灭的电光中，她隐约清楚地看见一柄利剑插入她父亲的胸口，视线中，一片血幕。
  息夫人松开雪嫣，悲怆的笑声中恸哭天地：“苍术死后，我便立了他的牌位，一手创立了亡藤谷。我要这个死人看着，看着他的江山，是如何在我息浣依的手中毁灭！我要得到这世间的一切力量，我要冯氏一族死无葬身之地！”
  雪嫣瘫软着，息夫人的话如无数千斤大石压在她的心上，要窒息了，没有人能够拯救，玄火熔岩中，我，不复存在。
  流离恨，难断绝，鬼火阑珊。焚心罪，杀无赦，天诛地灭。
  
                  第九十八章 重思
  毁天灭地，万世偿仇。望乡轮回，繁花静烬。勿忘相识浅草，敛我一世伤悲。百里樱若谷，留三生誓约。启程，寻弦外之诗。
  风吹落最后一片叶，花雨似血，腥甜的日光依偎着土壤的苦涩，溪风、水寒浑浊了深谷的幽静。堆叠的告别，流传到下一个季节，一年又一年更迭。
  这就是事实吗？怎么会有死过一次的感觉？雪嫣独自走在亡藤谷的幽径中，纷纷扬扬的飞花像极了北方的雪天。水中倒映着脸上的泪痕，才依稀想起自己是怎么挣脱满身怨气的母亲，哭喊着跑下楼阁。冯朝川，那样的人居然会是自己的父亲。心，已经憔悴到没有回音，历尽风霜过后的枯槁。
  从未见过那么失魂溃败的母亲，她的强硬，她的骄傲，都在仓促拙劣的回忆中消耗殆尽。永远无法痊愈的是心里的伤，层层结痂后，伤口变得更加扭曲不堪。在蓦然回首的痛楚里，那滴鲜血像是落在一片冰凌上，不曾融化，不曾消失。不论随波逐流到什么地方，都会以最醒目的印记提醒着它的主人，最伤的过往。
  在呼啸的北风中，渐渐脆弱，息夫人的心伤。曾经怨恨，曾经深爱，在只争朝夕的幸福中，她总是在挫败的一方。付出一切代价，报复那个毁灭了她一生的罪人。断送青春和亲情，只为了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想念，是什么？是在忘川上无尽的徘徊，还是无法刻入三生之石的今世轮回？站在望乡台上，回头再看一次吧，他，不再回来。
  “雪嫣，你怎么了？”静溪路过寒潭，看见雪嫣哭红了眼睛，躯体脱离了灵魂，漫无目的地游荡。
  “没……没事。”雪嫣的内心早已昏暗而敏感，面对突如其来的人间气息，止不住地泪若泉涌，捂住快要泛滥的呜咽，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静溪来不及叫住她，看雪嫣的神情，必定遭逢了什么变故。深谷幽静，不明前因后果，静溪只能暗暗着急，不知该如何劝解雪嫣。就在这斑驳的阳光下，雪嫣的心好似随着风儿，吹拂至未知之地。
  那日，在谷中胡乱跑着，等到累了乏了，抬起头，竟然看见有琴的竹屋立在自己眼前。雪嫣望着熟悉的屋子，心脏犹如被一层暖意包裹着，不再压抑，任凭泪水倾泻如雨。眼泪知道，可以安心卸下防备的应许之地。
  泪已随细流汇入寒潭，雪嫣仰卧在有琴的床榻上，令人笃定的气味伴着窗外的滔滔水浪。心境就这样静了，雪嫣安逸地睡了。
  梦里，雪嫣在九重溪苏醒，循着孤寂的乐曲，进入密林。竹影重重，一袭紫衣覆着朦胧的厚重，眼角眉梢，刻入心扉。天空簌簌落雨，雨幕将那身影冲刷到不留痕迹。雪嫣大声叫喊着他的名字，却徒劳地在现实中真正醒来。
  又是急促的敲门声，是静溪，是侍女，还是她的母亲。雪嫣只想窝在这震耳欲聋的飞瀑涛声中，静静沉默。
  不知在什么时候，心里已然没有黎远岚。始终没有离开过她，始终懂她，始终在乎她的人，居然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看似对任何俗世凡物都毫不在意的人。活在你给我世界里，我却没有真正留意过你。其实，我一直想要的，不就是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吗？有琴无叶，你在哪里？等我……
  几日后，一封留书，亡藤谷少宗主息雪嫣，不知所踪。
  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却只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一个最值得真心相待的人……
  人生有多少璀璨，便会有多少灰暗。第一次独自漫步在人海茫茫，看得是这样清楚，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毫无悔意。街头的自言自语，是忘却伤感的无忧思绪。走过青砖石板、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流年在不经意间乱了浮生。
  缠绵悱恻的江南春雨中，带笑的眼泪顺着雨后的流光，往天涯尽头飞去。亡藤谷、母亲、身世、往昔，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攀着一条无形的丝线，缓缓前行，当作是新生在这个人间。
  我要去的地方，有硝烟弥漫，也有笑靥如花。谁说那不能是，我的归处。
  
                  第九十九章 稍纵
  悲风吹泪缨散乱，纷争几时收？月映沙洲黄花瘦，平川探云空。微云一抹，莺泊水浓，明眸还闭烟波。
  甘宣泽率军行近赤陵郡，欲攻之，却久而未动。全军驻扎于陵湘泊之畔，待秃鹰传回细作的情报，甘宣泽等三人立即展开陵湘泊图帛进行战略部署，并依照密信所书，在图上划分区域。
  赤陵郡乃是弈国军事要塞，逐鹿河山的关卡之一。区区水泊小郡，不知曾令多少势力望而却步。远岚当年取下赤陵不付吹灰之力，是因为郡守的直接投诚。如若不然，那名震天下的陵湘水军，何能轻易敌过？
  欲得赤陵郡，必先破陵湘水军。可是，依目前的状况，甘家军处于劣势。陵湘泊水域广阔无碍，难以奇袭。且陵湘水军擅于远攻，火器弓羽命中精准，然而，甘家军水战资历尚浅，寻常陆战弓弩实难与之抗衡。若能毁去其特制的射击兵器，将会有较大胜算。不过未免敌方用间，陵湘水军不惜昼夜调重兵看管，并时常变更架设船只，甚至是位置。不到开战，敌方无法得知其方位所在。
  “有琴……”远岚心生一计，需要有琴相助。
  “顺便叫上西灵宫的人吧。”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有琴打量自己身上醒目的紫衣，“还需要乔装一下。”
  甘宣泽不明其言，急忙询问：“二位军师，有何良策？”
  远岚手指军图，划过两军之间：“佯攻在前，我与有琴锁定其攻击方位，领数名轻功好手，速毁其器。片刻之后，主公即可率众进攻。”
  “如此贸然出击，陵湘泊上，诸位身形显见，恐性命堪忧啊。”甘宣泽说的对，湖泊视野辽阔，稍有不慎，即被击杀。
  有琴立于帐前，静观天象：“今日酉时，或将有雾，主公当可备战。”转过身，投出一笑，“良机稍纵即逝，必于夜临举火之前灭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