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9 飞鸟


靳朗坐在早班车上,靠窗的位子,初冬的清晨湿气非常浓重,玻璃窗上笼着一层凝结的白雾。窗外,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腿上是摊开的都市报,前晚下班后在车站买来的新刊,回到家倒床就睡下,困到极点来不及读,也不知道有没有刊载写手的左耳的有趣小说。
    都市报簇新挺括的纸张摸起来光滑的感觉令人欢喜。封面是徽州的摄影图片,夕阳下的村落,一派雾霭烟横之下的黄昏美景,淡蓝色的炊烟和傍晚的薄雾把整个村庄笼罩,水墨画一般,很安静。标题是“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靳朗把报纸扬起来,伸直胳膊,隔着一段距离来仔细看,真的像是副水墨画,他喜欢这种宁静的感觉。祖祖辈辈若是永远在这样一片如画的地方繁衍生息,那大概是另外一种幸福吧。这是动荡漂泊的自己永远都感受不到的稳妥幸福。
    最近这条路线可能换了驾驶员,以前那个把车开出玩命速度的司机不知道是不是去别的线路,新来的司机驾驶技术平平稳稳,不徐不急。于是,在每天上班的这一段路上,靳朗有了很多时间去想心事,或者发呆,甚至瞌睡,而不像以前把心脏提到嗓子眼,在玻璃颤抖的战栗声中沉默着数着时间。
    靳朗喜欢现在这样,淡薄的,宁静的,温柔的,舒缓的。
    刚刚好和郁放相反。郁放骨子里其实也是一个极端的人,外放的极端,偏爱汹涌的音乐,偏爱辛辣的食物,钟情急速带来的晕眩。喜欢一切到底的感觉。
    把报纸翻开到副刊那一版,左耳的新作,用很飘逸的字体印在正中————
    《飞翔的鱼和游弋的鸟》
    配合着几米的绘本插画,很有趣的标题。
    文章并不长,描述的居然是发生在校园里的初恋故事,一场表白未遂的暗恋。女孩细密幽微的曲折心事勾画得极为传神,靳朗慢慢地读着读着,字里行间,会错觉他是不是换了性别在写自己:
    又一次拾阶而上,来到顶楼。风很大,鼓起了我的裙子,我将脸贴在画室的玻璃墙上。来看那尾鱼。也不知是谁养的一尾金鱼。黑色的尾翼,它在小小的玻璃水缸中悠闲地游来游去,吐着水泡,和冰冷的玻璃壁接吻,它被放置在一只高脚凳子上,身边是一座石膏做的大耳朵塑像,张扬着耳廓,很滑稽的样子。
    他在倾听些什么呢?也许是风声,是远处楼下汽车刹车时的挣扎声,教室里孩子们的小声讲话,也许是在聆听一尾鱼的呼吸,或者是歌声,在寂静无人的时候......
    靳朗以前上学的高中也有个顶楼的天台,是恋爱中孩子们的秘密平台。
    曾经受左唯的影响,喜欢上台湾歌手齐豫,那个总是一副吉普赛女人打扮的歌者。偶尔会在天台耳机一人一边地听,买了很多卡带藏在枕头下面,用功到疲惫的时候听一听,依稀记得有一首唱的是《飞鸟与鱼》,歌词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和声很宏大,齐豫不断淡淡地吟唱着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
    左耳在小说里也提到了这首歌,他整段地摘抄了歌词本子上的说明,忧伤的氛围,却不觉得悲凉。
    靳朗发现这个家伙十分擅长于杜撰悲剧,哀而不伤的悲剧。
    哀而不伤,仿佛自己的人生一样,就是这样的调调。
    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想要恸哭一场。
    呲......
    刹车声拖得老长。
    汽车到站,预示着新的一天工作开始。他走进大厦,保安休息室在走廊尽头,远远就望见窗边站着一个人,驼色的风衣,黄白格子围巾,修长的背影。逆着光,可以清晰地捕捉到他完美的侧面轮廓,长而直的睫毛。
    徐倏影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面对靳朗,没有微笑,眼底却比平日多了几丝平和少了几分凌厉。
    “嗨,早上好。”
    “徐先生,你在,等我么?”
    靳朗有些疑惑不能确定地开口,他讨厌在这个男人面前习惯性小心翼翼束手束脚的自己。
    “这个!”
    徐倏影举起包了纱布的左手,轻轻晃了晃。
    “啊,我都忘了,不过怎么这么早?”
    “没事,我知道你会忘记,所以早早站在这里等。”
    靳朗一拍脑袋,傍晚那一幕涌到眼前,怎么就忘了呢,果然是昨天睡得太晚,明明答应过他要帮忙包扎的。
    “对不起。”
    徐倏影这次笑了,虽然只是隐约而浅淡的微笑。
    他似乎特别欣赏一向有条不紊不露情绪的靳朗窘迫的样子。这个狼狈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他面前,胳膊下夹着报纸,一只手伸进头发里,不知所措的忐忑中带着一点点羞赧,颊边有一丝淡淡的晕红。
    “这个给你,就当做包扎的报酬吧,另外,你不准备请我进去了么?”
    靳朗接过抛向自己的锡罐,热热的,温得恰到好出的三点一刻奶茶。一股暖流立时随着接触到锡罐的手指涌进四肢百骸,和遇到郁放那一次一样。同样的奶茶,同样的温度。
    “抱歉。别嫌脏,您先坐。”
    掏出钥匙打开门,有些呛人,满室都是值班同事留下的浓重烟味,靳朗皱皱眉,打开了所有的窗户通风换气,初冬清晨的凉风冰冷彻骨,凉意一齐涌进了狭小的房间,徐倏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使正在收拾的靳朗愣了好一会儿,在他的印象中,徐倏影是个完美的强迫症患者甚至机器人,绝对不会容许自己以衣冠不整或者情绪化的面目出现在人前。
    喷嚏意外地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靳朗首先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徐倏影怔忪了几秒,也随之笑出了声。
    原来笑容也会传染的,徐倏影想,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是一个孩子。宛如像阳光照在水潭上,暖暖的,亮亮的。
    “我还是来帮您包扎吧。”
    靳朗笑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从柜子里拿出纱布和药品,伤口愈合的状况很好,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结痂。他蹲下身,解开旧纱布,细细抹上药膏,再帮徐倏影的左手一圈一圈缠上新的纱布。
    “刚才,抱歉。”
    为了掩饰窘态,靳朗低着头半天不想抬起,仔细观察徐倏影的手,男人的手指修长,手背上有凸起的筋络,这是一双看似纤细,实则很男人的手,有力的手。
    “你的‘抱歉’说得太多了。”
    徐倏影不以为意地拿过桌上的奶茶罐,单手拉开了拉环,递到靳朗面前。
    “喝杯热茶吧,我猜你没有吃早点。”
    “谢谢。真好喝。”
    靳朗狼狈地躲开男人的视线,接过锡罐,醇厚的口感,令人忍不住要叹息的香醇。
    “咱们一样,都偏好奶茶。”
    徐倏影握住包扎好的左手,站起来走到窗边,他声音变得极轻,听起来有一点点不真实的恍惚。
    “是啊,第一次喝这个牌子,不错。”
    靳朗讪讪的,不清楚该怎么去接话。看头顶的挂钟,临近上班时间,而对方似乎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样子,只是非常闲适地靠着窗边吹风。
    “三点一刻,这个牌子是以前高中的学弟推荐的,口味很特别。”
    “哦。的确好喝。”
    对话陷入了僵局,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靳朗正兀自烦恼着,肩上一沉,徐倏影的右手拍了上来。
    “你的‘谢谢’和‘抱歉’都太多了。”
    “啊?”
    “我得去上班了,别太戒备,还是笑起来的样子比较合适你。”
    徐倏影说完便径直走出房间,淡淡的阳光从走廊的落地玻璃外直射进来,地面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大光斑,正方形的,他踏着一连串光斑笔直向前走,驼色的毛衣染成了金色,镜片反射的锐利光芒遮住了眼睛,看不清情绪,却能够从他轻快的步伐得知,这个男人心情愉快。
    靳朗堕入了一阵茫然的迷惑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徐倏影变得这么熟稔了呢?
    空空的锡罐静静地立在桌面上,下面压着都市报,飞翔的鱼和游弋的鸟。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还有一分钟到点,同事们鱼贯而入,休息室在瞬间变得热闹起来,有人拿起空空如也的茶罐扔进垃圾桶,咚!
    靳朗穿好制服,别上对讲机,用力摇摇头,把所有莫名其妙的纤细情绪抛到脑后。
    机械而忙碌的工作拉开了序幕。
    下午三点的时候,太阳渐渐被云层遮蔽,开始下雨。
    郁放万分难耐地抱着被子翻来覆去,不想睁眼。提不起力气。似乎是做了场春梦,梦里有女人的光洁的身体,火辣的嘴唇,还有一个男人的修长手指。
    雨水带来的颜料涂满这座城市的浮躁。无事可干,除了沉默地躺着。沉默的时候就听雨声,好歹,不管在哪里,雨声都是一样熟悉的寂廖。
    卧室里有厚重的窗帘,不透光,昨晚靳朗很体贴,帮他把它们拉拢。不用闭上眼睛,就可以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黑暗。
    宿醉带来的头痛令人崩溃,又是平淡无奇的一天,强忍住恶心爬起来,洗手间镜子里的男人有一张肿眼泡腮的脸,疲惫,皮肤苍白到没有血色,下巴上满是新鲜冒出的胡渣。身上还穿着昨晚那件长袖棉T恤,现在已经被揉成皱皱巴巴的。
    “邋遢大王!”
    郁放对着镜子小声骂了自己一句,有些忿忿的。
    狠狠地刷牙,满嘴巴泡沫,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弄破了下巴,血顺着脖子往下躺。真有够逊的。人果然是群居动物,一旦离群索居,就开始变得向动物靠拢起来。除了写作就是吃饭,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和醒不来的早晨就这么溜走了。
    踱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泡面,晃晃热水瓶,空空的。往水壶里注满水插上插头,在等待水烧开的间歇,打开笔记本,这台笔记本看来是要寿终正寝了,呼哧呼哧的开机声艰难得仿佛七旬老人爬山坡。
    好不容易开了机,一阵头痛袭来,浑身上下都不爽,昨晚上喝了几瓶来着?忘了,只记得赵英宁在靳朗面前那张无比谄媚的花痴脸,还有男人肩膀上洗衣粉的清香,回家路上老掉牙的《寂寞难耐》。
    吃完泡面,去洗手间,褪下长裤的瞬间,只觉下身得有些不大舒服的粘腻,脱掉内裤,黑色的裤裆间,赫然是很鲜明的一团白色,粘腻的来源。
    “我靠!!”
    拧开莲蓬头,水压很大,站在巨大的水花下,狠狠地冲洗自己,冰冷的水柱打在身上,生疼,郁放望着自己双腿间垂软的器官,简直欲哭无泪。谁来告诉他,这不是梦遗?
    果然是,寂、寞、难、耐了么?
    什么时候弄上的?他走之前还是走后?
    上帝保佑昨晚靳朗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狼狈。他好像拉上窗帘把昏睡自己裹进被子就离开了吧。谢天谢地没有鸡婆到帮人把衣服全脱掉。
    但是,他究竟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対劲,有没有啊?!!要是他误会自己和赵英宁是同类生物可怎么办啊?
    郁放恨恨地在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却只觉的大脑已经懊恼加羞怯到完全停摆。
    “怎么办啊?怎么办!!”
    淋了半天冷水也像没感觉到冷似的,套上内裤,也不管现在是几度,郁放裸着身体就冲到客厅把被套枕巾和床单统统扯下来往洗衣机里扔,压根不看窗外此刻还下着雨,现在根本就是个湿漉漉的阴雨天。
    老式洗衣机的□□震荡了整间屋子,郁放蹲在洗衣机旁,良久才觉出寒意,穿好衣服。等到全部衣物洗好,跑到阳台上把它们一一晾起来,晾好后,又凑近了拉起一块布料来闻,用力嗅嗅没有什么别的味道这才罢休。
    好一个鸡飞狗跳的下午,等神经兮兮的郁大作家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时已经快到七点,拉开窗帘,天色乌青,云层厚重,没有一丝阳光可以勘破的厚重。
    为了转移注意力,抱起笔记本电脑,WORD文档的文件夹里,最新的文字是十天前的《飞翔的鱼和游弋的鸟》,在截稿期前一天终于交稿,接连十天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
    点开这篇文章,鼠标漫无目的地拉上去拉下来浏览,矫情的文字现在读起来让郁放极为不满意,本来就是临时憋出来的三流故事罢了,还能有指望它多高的文学造诣呢?在一排密密麻麻的方块字间,他一眼就瞥见当时为了凑字数,复制粘贴的专辑里歌词说明:
    海天是一色,春夏秋冬是相连,地狱天堂是相对,昼夜是交替,暮鼓晨钟是并列,看似相连的两个世界实难相容,永远的相提并论,永恒的擦肩而过,鸟和鱼可以相恋,但是能在哪儿筑巢?
    矫情,真他妈的矫情。鱼怎么可能爱上鸟?鸟又哪来可能会恋上鱼?
    因为很久没有□□了,所以开始梦遗了,因为很久没有爱人了,所以连杜撰的爱情小说都开始矫情了么?
    窗外的雨声越发强劲,伴随着隆隆的雷声,天色微微发红,持续不断地暴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靳朗今天上的是什么班?这家伙会不会忘记带伞?
    瞥一眼阳台,气温越来越低了,前住户留下的盆栽植物一棵接着一棵死去,苍翠的枝叶变成病态的墨绿色。一点点萎蘼下去,一点点软塌下去。颓废到极点。竹竿上挂满了床单被套枕巾和积蓄一周的脏衣服。
    “Shit!”
    郁放到突然意识到,自己发神经的把所有可以取暖的衣物都洗了,就这糟糕的鬼天气,今晚可怎么过啊?!
    于此同时,坐在监控室里的靳放突然一阵脊背发凉,不到半秒,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
    “郁放”这两个字,欢乐地在屏幕上闪动着。
    门外,徐倏影曲起食指,保持着准备敲门的姿势,他伫足了许久,最后还是放弃,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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