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7 三角


临近年末,气温持续下降,连续好几天,郁放都写不出东西,眼看就要到截稿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都是纷繁画面,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思维仿佛枯竭了似的,面对Word大片空白的文档窗口,总觉得手指有些痉挛和生涩,无法组织语言,亦无法同以往一样,很流畅地敲打出漂亮的句子。这种状态,类似患了失语症的人,心里堵着很多话却说不出来。
    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定定地盯着显示器已经两个小时。直到头晕目眩的极限,会下意识地偏头去看窗外的天空,晴天时天空总是呈现一种很特别的宝石蓝,云彩宛如撕成小块的棉花糖,一缕一缕在头顶飞掠而过。
    上星期的周一是冬至,靳朗终于找到了工作,请客吃了一顿饺子,北方风味。那天下了好大的雨,这个城市的冬天一向只有雨没有雪,呼啸的狂风刮断了道行树的枝桠,倾斜的急雨迎面浇在脸上,把穿着单薄的郁放冻得直哆嗦,估计靳朗也好不了多少。
    现在回想起来,两个大男人在大雨中抱头鼠窜的样子一定滑稽无比。
    最近开始构思一篇长篇小说,还没有定下名字,花了三四个小时反反复复修改故事的开头,时间过去了一个星期,文档里依然还只存着一个开头。
    阴森狭长的隧道里,那些追逐,它们在郁放的记忆深处。他一直害怕这样深刻的描写,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十几万字来描绘一部三个夜晚连续的梦。
    晃动鼠标点击,打开窗口浏览赵英宁的博客,他特意交代郁放一定要去踩踩。很普通的大三男生的博客,朴素的蓝色背景,没有想象中的花哨。日历上流星雨的第三天是最后的更新,提到了靳朗和自己,他的标题很有诱惑力写着“流星雨的夜晚,遭遇两个极品男人”。
    很多损友在下面留言:
    切,吹牛吧你。
    无图无真相啊!
    还有人问,究竟是怎样的帅男人才能称之为极品呢?
    博主答曰,一个像秋天,一个像冬天。
    郁放突然很好奇,自己和靳朗,在赵小猫的眼睛里,究竟谁是秋天,谁又是冬天呢。
    想着想着,又开始迷迷瞪瞪的犯困,原因不明的,最近白天的睡眠开始多了起来,连续发呆五分钟,就会不由自主地睡过去,随后在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乱七八糟做一堆梦,仿佛进入冬眠状态的冷血动物。正在打算就此躺下的郁大作家,突然被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拉回了现实。
    “Hello,小放?”
    赵英宁软软的声音飘过来,在此刻听来却极为刺耳,特别是这声“小放”,肉麻兮兮歪歪腻腻的调子,叫得郁放鸡皮疙瘩满身、隔夜饭都快吐出来。
    “不要喊得这么恶心,干嘛?你知不知道扰人睡眠是一等重罪!”
    早知道就关机了,哎。郁放在心中哀叹。万分不耐烦地站起来,喉间一阵干渴,水杯空空,只好歪着脸,用下巴和肩膀夹住手机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
    “拜托,为什么我什么时候给您打电话您都在睡觉?请问您何时不睡觉?”
    赵英宁有点委屈,音调越发故意低得楚楚可怜,郁放几乎可以想象,电话那端的男孩皱起的倒八字眉。
    “你凌晨三点钟打来我绝对醒着!”
    “靠!那时候我在睡觉啊。”
    “这就不怪我了。”
    郁放说完,仰脖灌下一大杯水,冰凉的液体刺激着喉咙,头脑也清醒多了。
    其实和赵英宁瞎侃满惬意的,全然不用考虑什么,如果把他们的交谈记录下来,绝对可以称作无厘头之典范。在这个男孩面前,郁放很乐意展示自己刻薄与尖酸并重的语言艺术,而赵英宁呢,很显然也乐得接受。这是的确一个有趣的现象。人和人之间,果然是有波长合不合这一说的。
    “喂,今天靳大哥在不在?”
    “靳大哥?你还特殊对待呢,叫我叫得那么恶心,叫他就叫得那么恭敬。”
    那次意外醒来的第二天,迷蒙之中,赵英宁就向郁放以行动坦承了自己特殊的性取向,吓得郁放差点大叫非礼。
    一般来说,郁放这个人绝对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典型。因此,对于他人,只要不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即使是再离经叛道的行为,他也是相当有宽容精神的,不过,就算你赵英宁是GAY吧,就算你看上了靳朗了吧,至于这么骚包么?至于这么显摆么?
    郁放瘪着嘴暗暗在心头腹诽不已。
    “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嘛。”
    “哦,我就不是拉?你睡我的沙发白睡一晚上拉?”
    “你怎么那么小气,他在不在嘛?”
    “不在,上班去了。”
    “那你去接他下班啊。”
    “凭什么?”
    “我要请客啊。”
    “请谁?”
    “当然是请靳大哥,不过也少不了小放你嘛。”
    “很高兴你终于良心发现,但是也得分清主次。到底是请谁?”
    “好嘛,主要是请您,顺便请靳大哥。”
    话筒对面男孩的声音越发得谦卑,故意放低姿态,毕竟是在求人嘛。
    “在哪?”
    “在我学校旁边的重庆火锅店。我还有两节课,拜罗,晚上六点别忘记了。不见不散!”
    “好了知道了。”
    “小放你真好!我挂了哦。记得去接靳大哥。抱一个!”
    “等等!”
    “什么?”
    正准备切断通话键的赵英宁有些疑惑,一阵不大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是不是所有的同志都像你一样娘娘腔?”
    “去死啊!!!!”
    一直到走出小区,郁放依然用手掌揉着耳廓,死小子,最后那个尖叫几乎要把耳膜刺穿,直逼人类的听觉底限。下次不能在电话里逗他了,否则不知道哪天,会被臭小子的魔音穿耳给喊聋了也说不定。
    不知道为什么就老实答应了赵英宁去接靳朗下班的要求,自然而然地。郁放搁下手机后便立刻关上了一个字也有没敲出的电脑,迅速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习惯性地在柜子里翻找围巾,翻了半天才想起那条围巾早就遗失,根本来不及感伤,一丝小兴奋的情绪宛如一只小火把在心头燃烧,把沮丧的情绪一扫而空。
    匆匆忙忙踏上公交车,他仍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活像个准备赴约会的小女生。郁放吐吐舌头拍拍后脑勺,慌忙打消了这个荒诞的想法。
    自从靳朗找到工作,就很难再在楼道里碰上他,他似乎一直在上夜班,或者一直在倒着三班,很辛苦的工作。往往是,自己还睡着,他才回家休息;而当自己醒来,他早已经去上班了。就这样连着一个星期,一直错过。好可惜。
    郁放很喜欢和靳朗相处时候那一种淡淡的宁谧感。他可以什么都不说,也可以随便瞎聊。靳朗的话不多,声音有点儿低,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两端向上弯起,有浅浅的法令纹,活似两枚括号。那一顿饺子大餐吃得特别饱,升腾的雾气里,看着吃相狼狈的彼此,两个人一齐大笑。
    宛如熟稔了很久,而不是刚刚。
    所以当赵英宁再次邀请他们的时候,当男孩在电话那端有些无礼执拗得要求他去接靳朗的时候,郁放不假思索地欣然答应下来。
    这个男人,似乎天生有一种润物细无声的魅力,对于同性如此,对于异性或许更甚。
    周末街上的行人格外多,还好是个不错的晴天,隔着无数云层,阳光是稀薄的,户外仍然还是有些寒冷,晴朗的午后是可以磨灭郁放心底一些小小茫然的,沿着蓝色路牌漫步行走在人山人海。惬意得想吹口哨。
    路过广场,春天还离得远,就有很多人在放风筝,角落里一个小孩一手拿着氢气球一手捧着爆米花望着郁放,在他身旁,一个男孩牵着一个女孩走过。男孩笑得眯起了眼睛,然后他们停下,男孩低下头,凑到女孩耳朵前说了什么,顺便旁若无人地在她颊边烙上一个吻,咧着嘴笑,然后他们抱在一起。
    很美好的画面。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莱的经典诗句。
    郁放慢慢踱到端云大厦对面的KFC,暖气十足,他给自己买了一大杯可乐加冰。掏出手机给靳朗发短信,短短几分钟之后,铃声响起,
    “还有一个小时下班,待会儿见。”
    舌头一卷,好喜欢这个“待会儿见”。
    靳朗穿着制服站在走廊,望一眼窗外,隔着马路,KFC非常热闹,看不见郁放的身影。今晚的邀约很突然,但是却令人人期待。作为邻居,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面。还有,那只有趣的小猫。
    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收起手机,他的工作内容其实很简单机械,24小时的轮流值班制对靳朗来说很轻松,他负责的区域是15层到27层,这里全都是一些公司会所,平时在监控室里值班,每三小时巡逻一次。
    白天的时候,大厦很热闹,总是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基本上都是些着装体面的白领阶级。擦肩而过的瞬间,没有人会在意他,这样很好。仿佛一只被淹没在大海中的帆船,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自在过活,薪水甚至比想象中多,对于靳朗来说,已经再好不过了。
    徐倏影是个例外,他常常会招呼靳朗去做些杂事,比如帮忙换换灯管、修修空调、搬搬东西什么的,这些算不了什么。他是他的福星,他在他最为窘迫和无奈的时候,给了他一份能够糊口的工作。不管徐倏影如何看待自己,靳朗都深深感激他。
    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时,靳朗怔了很久,这不是左耳那篇小说的悲情主角么?很戏剧化的巧合,相同的名字,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个性。
    眼前的这个徐倏影,冷漠到极致,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工作狂,极端的个人主义者,甚至有点儿强迫症的嫌疑。靳朗曾在洗手间里遇见他好几次,每一次他都在洗手,狠狠用力到歇斯底里的洗法。他垂下头,几丝刘海垂在额头上,沾满了泡沫的双手,微微泛红,白炽灯下精致的五官冷漠而透明,紧抿的双唇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曾尝试着在这时和他打招呼,然而对方只是偶尔点点头,大多数时候,徐倏影面无表情,只是略微颔首。
    一个奇怪的男人。
    这是靳朗给徐倏影下的定义。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靳朗巡完最后一层楼,准备坐电梯下去返回值班室等待同事接班。
    电梯到了,半天也没有开门。靳朗觉得有些疑惑,他按了按按钮,没有动静。正准备把耳朵贴上去听一听,突然,电梯门“吱”地一声开启。
    面前的情形让靳朗惊诧不已,徐倏影捂住左手靠在电梯里,表情有些痛苦,一个肥硕的女人扑到在地上哭天抢地。沾了鲜血的水果刀扔在一边,触目惊心。
    “徐先生!这是?”靳朗眼见事态严重忙去抽别在腰间的对讲机。
    “等等!”
    徐倏影伸手制止了靳朗的动作,他脸色惨白,但是立刻恢复了镇定。
    “我没事。”
    略微沙哑的声音。他站直了,居高临下转向已然呆滞的女人。
    “孙女士,如果有任何不满,您可以找您的律师去谈,要离婚的是您,但是两千万的赡养费及监护权无异于天方夜谭,恕我们的委托人不能接受。另外,今天的事情,很抱歉,我会保留控告您故意伤人罪的权利。”
    彬彬有礼的言辞,冷酷无情的语调。说完,徐倏影没有再看她一眼,此时的女人,早已痪软得像一堆散沙,她低声啜泣着,再也不复先前凌厉泼辣的气势。
    靳朗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徐倏影不紧不忙地走出电梯,按了另外一间,待另一边电梯门开启,靳朗还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
    “你发什么呆,还不过来?”
    “可是她……”
    “不用管她了。带我去你的办公室,我得包扎一下。”
    几分钟后,在狭小的保安休息室里,徐倏影静静俯视着低头给自己左手一圈一圈缠纱布的靳朗,他的头发很短,头顶有个发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睫毛的阴影非常浓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帅气的男人。
    “很擅长包扎么?你的动作真麻利。像个护士。”
    靳朗的动作顿了一顿,似乎郁放也这么夸过自己。浮动在头顶的声音依然有些沙。这大概是徐倏影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话吧。
    “要喝水么?”
    徐倏影正准备拒绝,有些烫的纸杯就递到他没受伤右手中,被女人碰过的地方一阵一阵不舒服,好像上面沾满了病菌,他克制着起身洗手的冲动,轻轻喝了一口水,焦躁的情绪立时安定了不少。
    “好了,记得要换药,划得不深,但是不能沾水,小心感染。”
    靳朗利落地给伤处打了个结,站起来。
    “不问我发生了些什么?”
    徐倏影有些意外对方毫不好奇的态度。
    “您不是都已经处理好了么?”
    靳朗看看表已经到点,郁放该等急了吧。他脱下制服换上自己的外套。
    “徐先生。我下班了,要我送您回办公室么?”
    “不用了。你有事就快去吧。今天,谢谢了。”
    见靳朗频频看表急于离开的样子,徐倏影心头不知怎么浮起一阵淡淡的怅然。
    “别客气。我是保安嘛。”
    关上门,两个人一齐走出休息,窗外,深沉的暮色扑面而来,马路对面的霓虹招牌已经开始闪亮。
    和靳朗告别后,徐倏影独自上了20层,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他拉开窗帘,男人正在过马路,他走向对面的KFC,颀长的背影有几分寂寥。徐倏影就这样一边望着他,一边为自己几分钟前的鲁莽而懊恼。也不知怎么地,一向冷静的自己会突然叫住他,
    “那个……”
    “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下次我能不能来找你包扎换药?”
    “当然没问题。徐先生你太客气了。”
    抬起被白色纱布裹了一圈又一圈的左手,隐隐的还有些痛。立在20层的窗边,深深凝视着站在红绿灯亮起路口的男人,徐倏影第一次忘记碰过陌生人物品必须要洗手的习惯。
    遥遥地看着他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快餐店,另一个男人迎了上去,大概是朋友吧,他们谈笑着,走到公车站。不一会儿,就前后踏上了公交车。两人的身影,随后隐没在如织的车流和人流中。
    徐倏影一直望着他,直到视线模糊成一片,再也看不到。
    天,已经全黑了。华灯初上的城市慢慢拉开了夜的序幕。大片大片断裂的云朵,正在夜空急速地涌动,仿佛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徐倏影突然感觉一阵疲惫,他坐下来,取下眼镜。
    靳朗是吧。
    真是个有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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