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地被逼回,春风看不清外头的画面,只好凭着紊乱的声音去分辨,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
直到一双有着古铜肤色的手,刹那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了出来,她才得以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外头的随从们临危受命,个个绷紧神经收拾好了一切,就等高层人士一声令下随时出发,而屋子里头……两盏清茶、一副棋盘,好不悠闲。
“云宿啊,其实那个笑春风偶尔看看还是挺讨人喜欢的。唉,她不在还怪冷清的,都找不到人玩……”司机呷了口茶,略显粗犷地吐了嘴里的茶叶沫子,眼眨也不眨地瞪着棋盘,忍不住又咕哝了句,“下那么认真做什么,让让我啊。”
司云宿自动忽略了他后半句话,只细细品味着他前面那句话的意思,沉吟片刻才道:“若是少主和主公都中意,属下自也无话可说。”
“我以前是想着让青山把那懦弱皇帝扶上位,待到事成之日,他便可权倾天下,到时候袁族一统在大业也就万事俱备了。”这是他曾经的野心,年轻时为逃避责任兀自离家,本是希望儿子能替他把责任还清,可他忘了他的儿子正年轻。
“主公,人生偶尔留些遗憾也是好的。”云宿是个不擅长发表意见的人,眼下,也不过是心生感悟。
“你能这么想就好,春风是个挺好的姑娘,呆呆傻傻的,对青山倒是一往情深,两个情种还挺般配,你嘛,太能干了,就该配像……像……”支吾了半天,司机不停在脑中为云宿搜寻合适的人选。
正苦于找不到良人时,人选自己送上门了。
“云宿,云宿!”一道身影伴着急急忙忙的叫喊声闯入。
浓眉大眼,粗枝大叶,为人忠厚,司机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了个遍,觉得此人简直就像为云宿量身打造一般,随即便击掌大叫:“对嘛,就该配像华阳这样的。”
“什么?”状况外的华阳一头雾水,没等司机把话讲清楚,他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少主呢?少主去哪儿了?”
“救春风。”云宿简单答道,具体怎么救、去哪儿救,她不觉得有必要赘述。
“那我大哥呢,有没有同他一起去?”早已习惯了她的冷淡,华阳自顾自地继续追问。
“你大哥不见了?”见华阳点头,云宿眉心一蹙,察觉到一丝不太好的预感,“乱来什么?!少主再三保证了一定会把笑春风安然无恙带回来的,他发什么疯!”
难得看见云宿乱了阵脚,华阳震了震,却没心思欣赏她震怒时突现的娇俏模样,满心都是挂念着华遥,急得在屋子不停踱步呢喃:“怎么办,怎么办,会不会真的跑去救春风了,完了,他谁都没带,一个人怎么救啊,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云宿,带上人,跟我走。”姜到底是老的辣,司机当机立断,推翻了那盘他输定了的棋,看来有太过冲动的人在,就绝不可能兵不刃血了。
春风难掩惧怕地躲在华遥身后,用缩头乌龟的姿态偷睨眼前的画面,唇不住地打颤。落日如啼血般诡谲妖异,万丈霞光烧红了天际,也染红了华遥的眸,那又赤红的瞳再也寻觅不到昔日温情,有的只是杀无赦。
护送她的人很玩命,一拨拨地围簇过来,华遥的头发已散乱,几绺发丝混合着敌人的血贴着面颊,略显狼狈,却透着让人不敢靠近的气场。
刺喉、切腹……他挥出的每一刀都带着致命的气息,没有防只有攻,显然已抱着必死的心。
“只、只有你一个人?”始终被他紧护在身后的春风忍不住了,她以为华遥只是在拖延时间,很快就会有大部队赶来帮忙,然而,从眼下的情形看来,他压根儿是只身入虎穴。
“这种时候不适合失望。”华遥没有回眸,旋身拉过她躲开敌人的刀剑,分神回道。暗自以为春风这话完全源自于没见到青山的失落。
却不知这一次她是真的在关心他,纵然华遥的身手不差,可就算有三头六臂又怎么样,抵得过面前这几百号比他还不怕死的人吗?
“我不用你救我,也不稀罕你来救!滚回去!”看着他以一抵十奋力厮杀的身影,春风眼眶一润,险些滑落的泪又被吞了回去,感动在心却言辞尖刻。
就算是被送出宫门迎上车辇的那一刻,她都没有怕过,总觉得会有来救她,会被好好地保护着。可当真把人盼来了,反而怕了,原来被人保护是这种滋味,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死由命。就算是命定,那也是她的命,与华遥无关。
“晚了,我决定的事不会放弃。”言下之间,他来了就必定要带她走,至于她
那些“没心没肺”的话,那也得一起活下来,再慢慢算账。
春风张了张唇,原先酝酿一堆故作绝情的话,结果还是被哽咽压在了喉头。感受着从他胸腔传来的紊乱心跳,粗重呼吸,是杀累了吗?第一次春风领悟到了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滋味,她不能让华遥死,就算此生无疾而终,也断然不能让他出事。
“走,往林子里走,我在后面护着你。”刀尖抵地,支撑着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华遥眨了眨眼,想强打精神,分不清是谁的血顺着他的眼帘蜿蜒而下,模糊了视线,一眼望去,一片惨红。
他用所剩不多的意志艰涩挤出这句话,那个林子地形复杂,所以他才挑了在这儿下手,只要逃进去,瞧见了身后远处的密林,再看向已经快要精疲力竭的华遥,信念忽而就坚定了。
有人趁势挥剑直逼华遥而来,他看到了,想躲开,脚步却如千斤重般抬不动,被推开的春风猛然转头,帮他抬起握刀的手,眸色冰凉地觑着扑面而来的人,用巧劲让刀刃狠狠擦过那人的脖子,湿热的血喷出,溅了她一脸,腥臭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她感觉不到怕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挡在了累极了的华遥身前,麻木地替他挥刀,见人就杀。
春风不会功夫,可她能熟练地杀人,这算不算做了千年的妖唯一的优势?
她杀红了眼,除了不想让华遥死,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可立在她身后的华遥却能真真切切感觉到她的颤抖,他伸手,覆住她的眼,虚弱地叮嘱:“不准看,会害怕。”
他清楚春风的个性,说好听了是淡泊,实则是随波逐流,逆来顺受,甚至算得上懦弱,即便被人嘲笑了也不懂得反驳,让这样的女人去杀人浴血,呵……他不舍。
“我不怕,这不是第一次杀人,为你,值得。”
沾满黏稠鲜血的手顺着她的脸颊无力地滑下。
——为你,值得。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轻而易举地触动了华遥的心,酥麻的感觉让他险些站不稳。他不想去探究这话里有多少男女之情,既然她觉得为他生为他死皆值得,那即使今儿就去见华迟叙旧聊八卦,也无憾。
就像吃了兴奋剂,华遥打起精神,踹开一旁冲来的人,顺手夺了他手里的刀,背靠着春风:“我陪你一起杀,就不信那么有身份的两个人杀不光这群路人甲。”
倘若不是时机不对,春风当真想回他一句——“你敢严肃点吗?”
可现实让他们没有时间错神,所谓的车轮战大抵如斯吧,人一个接着一个冲上来,真像是永远杀不完般。
战况正猛烈,华遥和春风渐渐露出不敌之势力=,暮色下忽而有阵杂乱响亮的马蹄声。震动四周。
漫天的尘土,隔着很远的距离只能隐隐看清模糊身影,大队的人马如阴兵般气势汹汹,却瞧不清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直至越来越近,为首男人的喝喊声传来:“明丞相有令……”
明丞相能有什么令?
春风不期待那人接下来的话可以就他们于水火,也许会是更彻底地被打入万劫不复。趁着所有人闻言呆滞,像被人按了暂停键般全都停下动作回望,她拉起身旁的华遥,头也不回,只丢了句:“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她的手刚一紧握,华遥便回过神来,没有片刻迟疑地跟着春风往那片密林里跑。
他们都很清楚,无论明月光传来的是什么命令,即使他突然后悔了,要一意孤行取消这荒唐的和亲,春风也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被推入另一个更无天日的深渊。
逃,自然成了眼下唯一的抉择。
可他们面对的敌人并非茶馆门口听人说书的路人甲们,而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没跑多远,那些人就醒过味来,。追了上去,至于明丞相的令,留一人接就足够。
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的滋味,也不过如此,明月光负手立在山头,任由扰人的风吹乱发丝,脚下踩着皇土,手上握着一个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他却笑不出来,所有心神皆系在那个让他恨到咬牙切齿的女人身上,恨不能毁了她,恨不舍毁了她。
“明丞相!”
派出去的人又回来了,听起来很不够镇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闭了闭眼,极力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却还是从眼波间泄了出来:“把她带回来了?”
“没,没……那姑娘……逃了。”来人一阵支吾,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逃了?!”那么多人竟然让一个女人逃了?”
“被人带走了,是个男人。”
他闭唇不语,很确信那个男人不会是司青山,祈浅的人把青山盯得很紧,更何况如青山这样的人,只要有其他方法就绝不会抱着让她受伤的危险豪赌,这根本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赌。
“明丞相?”见他惶神,来人又低低唤了他一声。
“嗯?”隐约记得那人方才说了些什么,可明月光想得太出神,没能听清。
“都在等你发话呢,是杀还是放?”
“带回来,活口。”他闭目,似在养神,口吻清淡。
“那……那、那那个男人……”
“不准伤。”他心软了,为了她。若可以,明月光恨不得能心狠手辣杀光她身边每一个碍眼的人,让她往后唯有依赖着他,可他很清楚,如若伤了华遥,春风会恨他,得不到爱或许是命,得来了恨便是咎由自取。
他后悔了,如果可以重来,宁愿做一回傻子守株待兔,让笑春风牢牢记住驿风山庄里他曾费尽心思的疼宠。
“属下这就传令下去。”那人领命作揖,正要离开。
却被明月光蓦地唤住,犹豫了片刻,他才开口:“我一起去。”
传令?他生怕那一环传错了,留一场误会,一误就是一生。
这林子要比春风想象的更复杂,找不到藏身的地方,也找不到出路,天色渐渐暗,浓密的树叶交错挡住了微弱的天光,四周漆黑一片难以分辨。
记不清跑了多久,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就算闭上眼,脑中浮现的都市不断倒退的参天古木,她就快要没有力气了,恨不得就这样放弃乖乖地束手就擒,任由他们发落,可当抬眸瞧见华遥死撑的身影,便又咬牙什么都不想,只顾迈着步子。
“春风。”他其实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可透过交握的手心,依稀感觉到了她的虚弱。
“嗯,我在。”春风费力地应了声,还顺便紧紧反握了下他的手,以为华遥之师想确认她的存在。
“青山会来的。”华遥想让她撑下去,但很清楚自己嘴拙,说不来太多豪言壮语哄她坚定,只能无力地搬出“青山”,这个名字也许能抵过他说一百句。
“是吗……”她苦笑,已经不敢去确信了。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当初便也就是这句话,惹得她上穷碧落下黄泉非要赢得一生相守。可结果呢,非赢是迎,她迎来一堆无辜的人陪她为这爱渲染,现今,如还执念,那才叫真正的枉费此生!
“你敢别那么丧气吗?”他不想听她仿若无欲无求的口吻。
“我,……”春风动了动略显苍白的唇,想说什么,忽然觉得有一道狠劲击入她的背,随即而来的痛让她如遭点击般,全身痉挛,膝盖一软踉跄了下,幸是有华遥的手支撑,没跌倒。
“虽然你是我未来娘子,但我没想跟你一同殉情。”他边跑边苦中作乐地调侃。
春风扯了扯嘴角,明知他看不到她牵强的笑,却还是想回应他一下,让他安心。然而每迈出一步,牵动背部的肌肉,那痛楚就犹如噬心般,让她觉得生不如死。
好想就此瘫软下来,睡上一觉,也许等睡醒了便什么事都没了。可她知道还不是时候,至少要陪华遥走完这段路,等走完了,就能去做梦了。
“跑不动了吗……”感觉到手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华遥可以想象她的体力在逐渐消散,唯有把所有重量托付给他,任由他拖着走。
他回头关切地询问,当对上春风白的很不寻常的脸色后,不由得一震。冷汗覆满她的脸颊,努力想要强装得没事的模样……华遥无预警地想起了华迟临死时的样子,强颜欢笑,故作无事地同花姑娘话着家常。
眸色一冷,心也跟着冷了下来,他剎停脚步,不由分说地拉过春风,目光触上她的背,赫然人目的画面比他想象中更触目惊心。
“为什么不说?!”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方才分明连说话都无力,眼下他却爆出了足够下走林间栖息鸟儿的怒吼声,兴许是怒极攻心,当瞧见那支已有三分之一没入她背的箭后,他只觉得心像被人用力搅着般的疼。
“等、等……”春风艰涩地张嘴,才挤出一句子,就痛得变了脸,吞了吞口水后,她提起力气继续道:“等下再说。”
“这样会死!”他的语气很坚定,即使是今天就要殉情,也轮不到她先走一步。“别动,我先帮你把箭折断,会减轻点痛。”
他知道现在不是难受自责的时候,更不适合就地拔箭让她血流不止,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箭折了,等安全了再想其他办法。
“轻点……”她不想喊疼,偏偏当华遥的指尖刚触上伤口时,疼吟声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出口。
“嗯。”他应了声,扳过春风的身子,让她与自己面对面,手臂刚好对上她的脸圈过身子绕到后背,沉了沉气后,华遥才道:“别忍着,痛就给你咬。”
“……”他的贴心之举让春风无言以对。
“你有没有口臭,有就别咬,我嫌脏。”
“你才有口臭呢……啊啊啊!”气若游丝的顶嘴声倏地 变为震动山林的痛嚎。
那歇斯底里的叫声比起狮吼都不逊色。
等春风回过神时,才发现他早已利落地折断了箭,。眉心皱的逼自己还紧。仿佛受伤的人是他,痛感稍稍退去了一些,她牵起嘴角笑得很难看,气还没来得及缓过来,就急着想要给华遥一些证明她没事的信号。
“怎样,有个刀剑丛中滚过来的山贼男人还不错吧。”华遥努力回给她一个笑容,让语气尽量透着若无其事的戏谑。
很快,他的笑容僵住,全身紧绷,像只察觉到危险的豹子,竖起所有神经应敌。
没等她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华遥不知道哪来的力道,像是最后的奋力。用身体把她压倒在地上。原本露在外头的箭头又没入了几分,痛得春风视线模糊,龇牙利嘴,双眼望去一片漆黑。
耳边有不似风的声音,春风用力地揉着眼,迫不及待想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传来华遥吃痛的闷哼声,她才明白不是视线黑了,而是他将她护得太好,连一丝光亮都泄不进来。
“起来!”虽还是搞不清楚状况,但心底隐隐浮出的不祥感让春风只想推开他。
“你敢别动吗?难得听我一次话不会死。”
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往常无异,只是带着一丝丝暗哑,但春风仍能感觉到那是被粉饰后的成果。她心头一惊,越发不依不饶了:“以后都听你的!这次,这次不行,你起来……”
“起不来了。”华遥含糊不清地低喃。
“你说过会娶我,说过我吃了你的炒饭就是拿走了你的清白……起来啊!我让你讨回去。把你的清白讨回去……”春风隐忍许久的泪,终于决堤了,就算她再蠢,再后知后觉也能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不断传来的“咻咻”声,是箭雨,漫天的箭雨就朝他们落下。
“原来你哭起来那么丑。”这是华遥第一次看见她落泪,为他而流的泪。
“丑……就算我丑,你们也不能全都说话不算话啊,说好要对我负责。这,这算什么啊……就连你都骗我……”
“别动,”他用手肘抵住她的头。
这力道让她无法挣扎,只能噙着泪咬唇瞪着他。
他微微撑起身,眯起瞳,用视线攫取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牢牢镌刻在心底,以便来世不会把她弄丢,唯一想要娶的女人,而今总算乖乖躺在他身下了,他却无力再给她什么,又不舍再索取些什么,只能这般相顾无言。
“你说……空等也是一种幸福,是吗?”终于,他臂力支撑不住地一软,所有的重量压在了她身上,剩下的力气,只够呓语。见她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便又继续:“那余生别幸福。”
他的头滑落在她的肩窝,湿濡的粘稠感慢慢袭向了她的脖子,带着腥味,是血,她咬着唇,不让破碎的声音溢出,空洞的视线仰看着上方错综复杂的树枝。
“叫我华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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