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识君心

第14章


他坐到榻边看他的面容,不知为何,即使在昏睡中他的眉头仍是微微纠结,仿佛有什么事决断不下。
忍不住伸出手,抚平那处纠结。随即起身离去。
房门合上的同时,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环顾了空荡荡的室内,轻声叹了口气。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续筋之后,郎中替三弦配制了药膏,每日敷在伤口处以促进筋脉长合,眼见得伤口并合结痂,别说是三弦本人,霍西官也十分欢喜。
然而一日郎中忽然告辞,说道曾经与人相约端阳时在江北的钦州州府相见,此时再不启程恐怕就要失约。
霍西官自然挽留,只是郎中去意已决,也知道他顾忌的是什么,「需要的药我已经配好,你照着我写下的法子替他敷药,用不了半个月就能好了,至于后续的调理,方子与办法我也都写了,到时自然一并交给你。」
他话说到这分上,霍西官再不便强留。
次日郎中启程,饯别时三弦上前答谢医治之恩,却见少年凑过来。
「你要的东西,我搁在你的枕头下。」
话说得又轻又快,他险些没听清。
随即郎中大笑着上了马车。
三弦心中默默念着他的那句话,正自出神,冷不防被霍西官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说什么非要靠得这般近。」口气之酸,媲美羽州的老醋。
「道别而已。」此刻虽然清晨少有行人,但这般大庭广众的所在,三弦被他在脖颈处轻轻一咬,身子软了一软,大为窘迫,禁不住就要挣扎,「西官……」
「道别……道别亲近成那样,脸都快贴上来,怎么,许他亲近不许我亲近?」
这人无赖起来,简直无法可想。
三弦回过头去,附在霍西官耳边说了什么,只见他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意味深长,「好……」跟着松开手臂,拉着他进去了。
侯管家在一旁看着,少不得叹口气。
再过几天就是端阳,这时节天气也热起来,夜里照月池边摆了小宴,正好池上凉风吹来甚是惬意。
三弦摸着酒壶上镂刻的云雷饕餮纹,心中有事,低着头默默想。
甚至霍西官何时进的阁子他都没有发觉。
「在想什么?」霍西官挨着他坐下,伸手揽着他的腰。
「想你为何来迟。」
「板着个脸是在恼我么?」霍西官笑,「别恼了,我给你赔不是。」
「自罚一杯,我就不恼了。」他惊讶这句话自己竟说得如此顺口。
霍西官听了这话,立刻取杯自斟了八分满,一口饮尽,「如何?」
他笑了笑,无话可说。
「本来能准时赶回来,谁知道临时来了个羽州的客人,说是想借我们云州的药铺代销他的药材……」霍西官依旧揽着他絮絮叨叨的说晚归的理由,他也乖乖由他揽着,不像平日那样总要推拒开去。
然后听着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皮也渐渐垂下,最后头一歪,靠在他肩上便昏睡过去。
曼陀罗花入酒,一杯便可让人昏睡一个半时辰,刀砍斧劈天雷轰也弄不醒。
郎中曾对三弦如是说。
他问过郎中为何要帮他。
我对我医治过的人,总是比较偏心眼。我看得出来,你若再这么留在他身边,迟早有一天是要疯的。那个少年叹息着这般说。
看不出他少小年纪,观人却是入微。
他是要疯了,继续在自己的迷惑与情爱中煎熬下去,他离那一天已经不远。
他伸手到霍西官怀中一探,取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随即拉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起身打算离去。
走了几步却又忽然转身,看着伏桌昏睡的那人,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描摹过他的唇线。
大概,再也不会相见了。
希望,再也不要相见了。
这般想着,三弦撩开竹帘,径直离去。
因为知道他从来是脸皮薄的,因此但凡他二人相处时,霍西官都不许下人在旁伺候,眼下正方便了他行事。
三弦从后门出了府,看门的那几个小厮果然一如既往的正往碗里丢色子赌铜板,连他溜出去也不知道。
然后就拼了命的往云王府跑,一样是从后门进去的,看门人显然是早就得了吩咐,见他风急火燎的回来,一句话也没多问就让他进去了。
一直到了书房,正敲过二更半,书房里却还亮着灯,「王爷,三弦求见。」
「进来吧。」
他推门进去,云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热切姿态却是好整以暇——
似乎早已知道他要来。
7
离开云王府的时候,已经是三更一刻。
身后的门重重合上,落门闩的动静暗夜里听的分外清晰,三弦吐了口气,掂掂肩上的包袱,沿着墙根向城门的方向慢慢走,离开城门还有两个更次,他心下盘算着眼下该去哪里安身好。
最后在离东门不远的一处旧土地庙里休息,才进去不久,就听见远处有喧闹的人声传来,他心里有数,算算时辰这大约是霍府里面事发了,必定是遣出来寻找的人,于是他一矮身躲进神桌下去。
不多时,那队人果然闹哄哄的经过土地庙,有几个人进来察看。
「看看就行了,可别惊动神灵降罪到你我头上。」
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可多亏这一句,那几个人似乎只是拿着火把四下里照了照,然后就一窝蜂的走了。
他忍着灰尘和蛛网躲了好一阵,直到四下里又恢复先前的那种寂静才钻出神桌。
庙中,只剩了他一个人。
深夜,寒气混杂着江南独有的湿气侵袭而来,他在庙后的院子里捡了些枯枝,全丢进一个破瓦罐,从包袱里摸出火摺子升了堆火。
烤了一会儿,湿寒方退去些许,他便听见身后有人过来了。
脚步声沉沉的,该是质地上好的靴子。那步伐的韵律更是熟悉到他连头也不用回就明白来者何人。
叹口气站起身来面对那个人,「还是被你找到了。」
霍西官,独个儿站在他面前。
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暴戾,那人见到他,只是缓了神色,轻轻说了句:「跟我回去。」
涵养真是比以前好的太多,他想。
「回去?回去做什么,任君宰割?」他笑了笑,「大官人,三弦也是身不由己,云王的命令我一介草民也违抗不得,大官人若是有什么不甘心的,还请和正主商议,我不过是个过河卒子罢了,求大官人念在旧情,高抬贵手放我离去。」
他求他,求他放过他,让他离开。
这次,不再会像之前那样,当断不断了。 
许久的沉默。
「我若是不放呢?」霍西官背着光,看不清神色。
仿佛早料到这般回答,他低头一笑,从怀里摸出本薄薄的册子来,「这《广陵散》三弦已经打谱完毕,只要大官人肯放我一马,此物就当报答大官人为我延医问药的恩情。」
霍西官果然上前了一步,半边面容叫火光映亮了,「你……不是不知情么?」
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如何是不知情,琴叟的大弟子,天分也是有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秘而不发,而已。
他连后路都想好了……
《广陵散》,此刻就近在咫尺……
他找了那么久的秘谱……
可霍西官终是摇了摇头,「我不要这东西,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三弦叹了一声。
「大官人,你找来的那本曲谱是假的,天下独一无二的那本真品早已被我师父毁去,这谱子也是我偷听他抚曲时记下的,如今孟公子前往羽州,能否寻到我师父还是个未知数,纵然找到了,他能否将谱子给你也是个未知数,大官人又何必放过眼前这个机会?」
原来,他一直什么都知道,霍西官心中暗叹。
他知道他最初是为了利用他,他知道他让云嘉打探他师父的消息……
他不质问也不发怒,只是默默等待这最后摊牌的时刻。
眼前这个人,变了好多。
当年的三弦,不会如此心机深沉,也无法那么清楚的看到事情的利害关系。
可他怎么不知道,他已经后悔了呢?
霍西官沉思片刻,慢慢向三弦走过去。
三弦看着那本册子被自己拿在手中不断颤抖——
拿去,拿去……恩恩怨怨,从此一笔勾销。
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拿走琴谱,还是不希望他拿走。
短短几步路,他却好像等了天长地久,终于那个人走到身前伸出手来,却不是接过册子,而是轻轻的抹去他脸上不知何时蜿蜒而下的泪痕。
「我不要这东西,我要你跟我回去。」
你还要逼我到什么时候……
「你不要?」他冷笑,手一挥,册子掉入瓦罐里,火舌立刻卷上书页,燃烧起来。
霍西官只是静静的看着,一动不动。
他越是无动于衷,三弦越是恼怒,不多时册子化成灰烬,霍西官转过头来,正想再问一次,却见三弦手里多了一把匕首,「三弦!」
他将匕首顶上自己的喉头,「我不回去,我不会跟你回去,我凭什么要跟你回去!我被你毁了一次还不够,还要自己送上门去给毁第二次?!你不是最恨人骗你?我告诉你我一直都在骗你!王爷要你的印信才叫我来的,霍西官你听明白了没有?!」
云王一声令下,他不敢不从,纵使……本想离这个人远远的,最好永无瓜葛。
却还是要到他身边来,那样的亲近。
「我听明白了。」
「那还要我回去?」他冷笑。
「你的手,很快就会好了。」霍西官皱了皱眉。
他的冷笑转成了苦涩,「那这里呢?」他指了指心口,那里有道看不到,也好不了的伤痕。
「大官人高兴了就这样厚待我,不高兴了便赶我走,在你的心里,三弦终究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不是。」霍西官说着又欲上前,却见匕首已在他的肌肤上划出一道血红,顿时吓的不敢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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