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日记

天元一十五年九月十六晴
    “人生在世几十载，数不尽悲欢离合。凭栏望鹤，大笑唏嘘泪沾襟。只是那年柳下倩影，你可仍记得？自女娲造人，千百年来形形□□人物在这片大地出生，在这片大地死去。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带走，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若是皇帝贵族权臣英雄倒还好，自然有史官在历史上替他们添上一笔。可我们这些小人物呢？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喜怒哀乐，人生过往呢？就如烟般散得无影无踪吗？那可不行，我不喜欢。既然史官不愿记下我们，那么我们就自己记。用自己的笔、自己的墨、自己的纸记下我们自己的日子。对！我们的日子！不是历史，只是属于我们这如蚂蚁般渺小平凡的……百姓的日子！嗯。好主意。要取个好名字！就叫记日……不，还是叫日记吧。臭小子们听好了啊！今天回去后就天天写日记！”
    今天先生满身酒气地走进学堂，然后照例做了首连我都听不下去的破词，再照例发了个疯，弄出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作业。
    先生总是这样，和其他不苟言笑的先生不一样。他总是嬉皮笑脸、喝酒耍泼、不教四书五经、不教论语孟子，整天只是喝酒，逛青楼，做狗屁不通的诗词，让我们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唯一和其他先生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也用戒尺。
    而且用得很厉害。
    杨廷和是将军的儿子，长得粗粗壮壮的，最机灵狡猾。他不想写这个什么日记，于是就大着胆子问：“先生，假如那天没什么事情发生，这日记是不是就不用写了？”
    先生听了眼睛一下就瞪圆了，抄起戒尺就狠狠打了杨廷和好几下手心，硬是把杨廷和打得脸泛白。
    先生这样还不算完，他还指着杨廷和大骂：“你每天吃不吃饭啊！喝不喝水啊！拉不拉屎啊！睡不睡觉啊！要吃饭要喝水要拉屎要睡觉，就要写日记记下来！”
    一通骂后，整天说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杨廷和哭了。
    所以大家都不愿写日记，却还不得不写。
    杨廷和不喜欢先生，我不喜欢先生，父亲也不喜欢先生。父亲每次提起他都咬牙切齿。
    但皇上喜欢先生，所以全天下的人都必须喜欢先生。
    今天的日记就到这里了。
    先生说他不会要求看我们的日记，这大抵应该不会是谎言。
    天元一十五年九月十七晴
    先生果然没有要求看我们的日记。不……倒不如说他完全没有提，我们猜他可能是忘了。上一次也是这样，他突然发疯要教骑射，但只教了一天，第二天就像是忘了这件事一样继续喝酒做歪诗。
    今天先生没有喝酒，不喝酒的先生看起来正常多了，也……显得苦闷多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苦闷，整个京城他大概是最逍遥自在的了。皇上还必须对付无数周折呢！可他只要吃吃喝喝就好了。
    可事实就是这样，不喝酒的先生总是那么苦闷。他随便找了地方坐下，让我们读论语。我一边读，一边偷偷看他。
    比起枯燥的论语，还是苦闷的先生更有趣。
    况且论语我早就背熟了。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先生让我们回家，但只留下了我。
    我很忐忑，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先生，要被打戒尺。可没想到先生留我下来是想问我为什么偷偷看他。
    我没敢撒谎，就老老实实告诉先生我很好奇先生为什么这么苦闷。
    先生愣了下，显得很是意外。
    他问我为什么好奇这个。
    我仍然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我想不出来先生有什么好苦闷的。
    先生听了却没有生气，反而变得更苦闷了。他叹了口气说：“假如有一天你发现你再也没办法回到家乡，再也没办法看见自己的父亲、母亲、哥哥弟弟……你所有的亲人，你所有认识的人都离你远去。你只能独自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边围绕着完全陌生的人。你有满肚子的话想要倾述，可你找不到人来倾听。在这种情况下，你能不苦闷吗？”
    我听完先生的话，突然有些明白了。
    我说先生你是想家了吗？
    “是啊。我想家了……”先生幽幽叹息，看上去是那么可怜。
    今天，我发现了先生完全不同的一面。我……变得不怎么讨厌他了。
    天元一十五年九月十八
    吃饭喝水睡觉上课。
    今天很平常。
    天元一十五年九月十九
    同昨日。
    天元一十五年九月二十
    同昨日。
    天元一十五年九月廿一
    同上。
    天元一十五年九月廿二
    略。
    …………
    …………
    天元一十五年十月十一晴
    今天先生又喝醉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做歪诗，也没有布置奇怪的作业，但是他做了更疯的事情。他哈哈大笑喊着皇上快死啦。这朝廷要乱喽。
    先生、先生真是的！他不知道这话传出去，他的人头就要没了吗！
    回家后父亲反常地问我今天先生有没有说什么事情？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对父亲撒谎。
    我不想先生死掉。
    天元一十五年十月十二
    无事
    天元天元一十五年十月十三
    无事
    天元一十五年十月十四
    无事
    天元一十五年十月十五晴
    今天父亲召我去书房，说要考我。
    我惴惴不安地去了。
    考的内容倒是简单，只是背书罢了。
    我很快就背完了，父亲也夸奖了我一句不错。
    我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可没想到父亲犹豫了片刻又问我对当今太子是什么看法？
    我有些发愣。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考我这个问题。不应该是四书五经吗？
    父亲见我一脸不解，想了想又说：“先生难道没有教过你这个吗？”
    我想了想，猛地想起来先生某天醉酒曾经提起太子，不过也只提了一句。他评价太子是被宠坏了的孩子。
    想是想起来了，可我还是不敢讲。随便说太子的坏话也是很严重的事情啊。
    父亲见我犹豫，便让我放心讲并且保证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不会生气也不会传出去。
    父亲都这么保证了，说出来应该就没什么事了。
    不过‘宠坏了的孩子’这种答案未免太不正经了一些。于是我想了想说：“太子骄纵蛮横，行事如稚童。”
    父亲听了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的笑声。
    父亲笑完还喜不自禁地自语：“是了是了。那人虽然疯疯癫癫，但是眼睛还没有瞎。很好很好。”
    接着父亲又问我觉得哪个皇子最好。
    我只能摇摇头说不知道。先生从没有说过。
    父亲有些失望，他自语道：“这还能是谁？三皇子学识渊博、宅心仁厚，有治国平天下之雄心又有体恤百姓之胸怀，谁人能比？”
    接着父亲叮嘱我今天这番话要烂在心里，绝不得外传。
    我点头应下。
    天元一十五年十月十六
    今天先生喝得格外醉，几乎是爬着进来的。
    只是我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自觉地四散跑开乱玩了。反正先生都醉成这样子，无论我们做了什么，他第二天酒醒都不会记得。
    其他人都走远了，我也跟着他们四处玩耍，只是昨天那番谈话仍在我脑里转悠，让我忍不住好奇。
    我捏着鼻子来到先生面前问他觉得三皇子怎么样？
    “三皇子啊……嗝！”先生打着酒嗝，“是个老实孩子……”
    就这样？我本想再问几句，却不料先生已经打起了鼾。
    没办法了。
    我出去和杨廷和他们一起玩游戏。
    天元一十五年十月十七
    今日无事。只是父亲归来的颇晚。
    天元一十五年十月十八
    今日无事。
    天元一十五年十月十九
    无事
    天元一十五年十月二十
    无
    …………
    …………
    天元一十五年十一月初一
    今天下雪了。母亲感慨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格外冷。
    今天同样没什么别的事情发生。只是父亲今天有些反常，一直板着一张脸。虽然平时也是板着脸，但今天不一样，今天要……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要更生人莫近。
    我以为父亲最近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心情很差。
    但貌似又不是这样的。
    因为父亲今天召我去书房，叮嘱了我很多事情。
    说我要好好学习，不得任着性子贪玩。
    说我要自省自律，不得做伤风败俗的事情。
    说我身为长子，虽然年纪尚幼，但也要扛起责任，照顾好母亲。
    父亲说了很多很多。
    我听得懵懵懂懂，但还都是连连应下。
    最后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让我离开。
    我走出书房，突然没来由地惶恐起来。
    就好像有什么很坏的事情要发生了。
    天元一十五年十一月初二
    今天无事。
    天元一十五年十一月初三
    近几日天气真怪，一场大雪连下了三天，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样子。
    不过和今天的先生比起来，却也不算什么了。今天先生真得是怪到不行。他没有喝酒，也没有苦闷，更没有如往常那样坐在地上，让我们自顾自的读书。
    今天他神情格外的严肃，他拿起书很认真地开始上课。
    逐字逐句的教，还说如果有人听不明白，只管说出来，他会再解释一遍。
    态度诡异地仿佛中了邪。
    杨廷和不信邪，故意说自己没听懂。
    大家包括我都以为杨廷和要挨打了，可没想到先生只是点点头，然后和颜悦色地问他哪里不懂。
    杨廷和说都不懂。
    于是先生就全部都讲了一遍。
    杨廷和不好意思再无理取闹了，只好说都懂了。
    一堂课下来，大家看着滔滔不绝的先生，都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时间到了，先生放下书让我们回家，只让我留下来。
    其他人都走后，先生拿出一个锦囊给我让我交给父亲，还说锦囊里面的东西我绝对不可以看，要是看了就等着挨戒尺吧！
    我唯唯诺诺地应下把锦囊收好，然后忍不住问他今天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
    先生叹了口气说：“以前自己懒得很，心想着这些东西你们天天读天天读，总有一天你们自己就能读懂，用不着我教，所以也就不上心了。可现在我的时间不多了，大概教不了多久了，突然有些懊悔愧疚，所以想着最后这段日子能多教一点算一点吧。”
    我还是不明白，本想再多问几句。
    可是不等我问，先生就推着我道：“回家吧回家吧。”
    我只好回家。
    回家后，我发现父亲不在家。
    这也正常，这段时间父亲常常不在家。
    我握着锦囊等着，等了好久终于等来了父亲。
    我把锦囊交给父亲说是先生给他的。
    父亲愣了一下，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张折好的纸。父亲展开纸读起来，我看不见纸上的内容，但我看见父亲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我本以为是先生写了什么坏话，毕竟以先生那种脾气，这种事情不是做不出来。
    但没想到父亲看完纸条后却叹了口气对我说先生是个好人，这份大恩我要牢牢记在心里，以后如果先生有难，我要豁出性命去救他。
    我惊讶得连眼睛都瞪大了。
    先生你到底在纸上写了什么啊！
    我问父亲为什么。但父亲就是不说。
    之后家里的气氛变得怪怪的。母亲红着眼睛抱了我好久，我问她怎么了，可她只是放开我让我回屋。
    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我很好奇。
    明天再去问先生吧。
    睡了。
    天元一十五年十一月二十
    十七天前的这一刻，我是宰相长子，我的老师是京城最有名的文人。我住在气派的宰相府中，在烛光下提笔记日。
    而现在，我无父无母，穿着粗糙的衣服，住在简陋的客栈中，忍受着窗外冷风呼啸……
    我不想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