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曲的枢纽

第9章


花园中央是一块宽敞的圆形大空地,围着玫瑰树丛,中间一座装饰水池,直径大约10呎,池座非常低矮。在屋子透出的微弱灯光和西方残霞的交互映照下显得光影朦胧,形成一个神秘芳郁的地带。然而不知为何,沛基一向不喜欢这座花园的气氛。
  这念头让他想起另一件更加不妙的事。单是花园本身、矮树篱、灌木、花和泥土是不至于激起不安感的,也许是因为所有人的心思全热切地投注在那间书房里,就像窗玻璃上的飞蛾那样在那个发光体四周蠕动着。当然,认为墨瑞会出事实在是无稽。这环境不允许,这种事没那么容易。只是喜欢冷嘲热讽的申诉人脱口而出的玩笑罢了。
  “不过,”沛基几乎高声喊出,“我想我还是绕到窗口那里去瞧瞧。”
  他这么做了,但是随即抽身,一边喃喃咒骂,因为有另一个人也在往里头探看。他不知道是谁,只见那人迅速从书房窗外的山毛榉树丛跑开。不过沛基看见肯尼·墨瑞在里面,背对着窗户坐在书桌前,似乎正要打开一本泛着灰色的书籍。
  穷担心。
  沛基走开去,快步来到凉爽的花园。他绕着圆形水池漫步,仰头发现天空里分外灿亮的那颗星(玛德琳·丹曾经为它取了个诗意的名字),就在新厢房的烟囱群上方闪耀着。他穿过低矮的树篱迷宫,在满脑思绪中走向花园另一端。
  芳雷和另外那个家伙,到底谁是骗徒?沛基不知道,在过去两小时当中他不断转着念头,不想再猜了。此外,玛德琳·丹的名字好几次在不经意的时候被提起——
  花园这侧的尽头有一张石凳,隔着排月桂树篱和屋子对望。他坐了下来,点燃一根烟。当他尽可能坦诚地回溯记忆,他便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世界的一部分抱怨乃源自玛德琳·丹这名字的反复出现。玛德琳·丹——她的一头金发和美好窈窕的外貌透露了她姓氏的来源——在沛基的脑海里和《英国法界领袖的生平》论文以及所有其他思绪混淆不清。他想她想得太多,已到了有害的地步。直到今天他还是一个人,眼看就要变成古怪暴戾的单身汉。
  然后布莱恩·沛基从石凳上弹了起来,想的不再是玛德琳或者婚姻,而是他所听见的从后方花园传来的声响。声音并不大,但是从那些黑暗的矮树篱传了出来,清晰得骇人。最先是一阵窒息声,接着是窸窣仓皇的足声,最后是一阵砰然轰响。
  一时之间他真不想转身。
  他不愿相信真有事情发生了。他就是不相信。但他还是把雪茄往草坪一丢,一脚踩熄,然后以近乎奔跑的步伐往回走向屋子。他距离屋子有一段,在捉迷藏似的小径里绕错了两个弯。方向的不确定让他有如置身荒城,所幸很快地他看见巴罗高大的身形朝着他而来,同时一道手电筒的光线越过树篱直射他的脸。当他走近到能够看清楚巴罗在灯光后方的脸时,他感觉整座花园的凉沁和香气霎时消退。
  “唉,真的出事了!”巴罗说。
  沛基突然反胃欲呕。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他撒谎,“只知道什么都不可能发生的。”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罢了,”巴罗固执地耐着性子解释,脸色发白。“快来帮我把他拉出来吧。我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但是我看见他脸部朝下趴倒在水池里,我相当确定他应该已经死了。”
  沛基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他看不见水池,因为被树篱挡住了。不过他可以清楚看见屋子后部的全貌。在书房上方一扇通亮的窗口,老管家柯诺斯正往外瞧;茉莉·芳雷则是站在她卧房的阳台上。
  “告诉你,”沛基坚持说,“没人敢动墨瑞一根汗毛!不可能的。反正一定是疯了才会;再说,墨瑞跑到水池边来做什么呢?”
  “墨瑞?”巴罗瞪他一眼。“为何说是墨瑞?谁说是墨瑞了?是芳雷啊,老弟,约翰·芳雷。我赶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第六章
  “可是,”沛基问,“谁会想要谋害芳雷呢?”
  他立刻调整自己的想法。他了解到自己最初关于谋杀的想法纯属臆测。然而,即使如今有另外一桩谋杀案取而代之,他仍不免忆起自己最初的想法:假设这真是谋杀案,那么肯定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依照心理惯性,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都投注在肯尼·墨瑞身上。这屋子里的每个人脑里除了墨瑞丝毫没想到其他人。所有人都不知道彼此身在什么地方——墨瑞除外。在这种真空状态下任何人都可以不动声色地展开攻击,只要他的对象不是墨瑞。
  “谋害芳雷?”巴罗喃喃复诵,不解似的。“快别这样,醒醒啊。稳着点,咱们走吧。”
  他像是在指引倒车那样继续说着话,大步走在前面开路。手电筒的光线相当平稳,但是他在到达水池之前就把它关了,也许因为天光还微亮着,或者因为他不想将现场看得太清楚。
  水池周围铺着一圈大约5呎宽的细砂。昏暗中,各种物体甚至脸孔都还依稀可辨。面对花园后部看过去,只见芳雷俯卧在水池里,脸孔微微朝右转。水池的深度刚好使得他的尸体随着水流漂荡,这时水仍然继续溢出低矮的圆形池畔而后漫流过那片砂地。他们看见水里有一团颜色较深的污渍,在他的身体四周蔓延晕染。当那团物体触及尸体旁边一片白色的荷花花瓣时,他们才看清楚它的颜色。
  沛基动手把他拉出水池时,水面再度激荡起来。芳雷的脚踝几乎就要被拖向池畔边缘。只是,一分钟过后——沛基尔后再也不愿回想的一分钟——他站了起来。
  “没救了,”沛基说。“他的喉咙被割断了。”
  两人惊魂未定,却不得不故作冷静。
  “是啊,恐怕是这样。这显然是——”
  “是谋杀。或者,”沛基断然说,“自杀。”
  两人在暮色中四目对望。 
  “不管怎么样,”巴罗反驳,试图同时兼顾职业立场与人道,“我们必须把他拉出来。维持现场完整等待警方到达的规则很好,但是我们不能任他趴在那里。不该这样。况且,他的姿势已经被移动过了。我们是不是——”
  “好吧。”
  他那袭软呢衣裤仿佛吸饱了一整吨的水,变得既黑污又沉重。他们吃力地将芳雷翻出池畔,自己身上也溅了点水花。花园在这宁静夜晚里的浪漫香氛,特别是玫瑰花,在这残酷现实的围绕下格外显得不真实。沛基忍不住想:这个人是约翰·芳雷,他已经死了。这不可能啊。的确不可能,除非是基于某个逐渐明朗的理由。
  “你认为是自杀,”巴罗擦着双手。“不久前还有人妄想过谋杀,可是自杀这种事同样令人无法接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原来他才是骗徒。他竭尽所能地撑住场面,暗暗希望墨瑞最好没有指纹记录。当测试结束,他再也无法面对结果。于是他跑到这里来,站在水池边,然后——”巴罗伸手往喉咙一划。
  完全符合现况。
  “恐怕是这样!”沛基附和着说。恐怕?恐怕?是啊,这难道不是对一个死去朋友的最严重指控,把所有责任一股脑儿推到他身上?反正他再也无法开口驳斥?隐隐作痛之余,一股憎恶随之而生,因为约翰·芳雷是他的朋友。“目前我们只能这么想啊。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亲眼看见他自杀了吗?他是用什么工具自杀的?”
  “没有。我是说,我没看见。我刚刚从走廊那道门出来。我带了这支手电筒,”巴罗说着将开关推上推下,然后向上举着,“是从走廊那张桌子的抽屉里拿来的。你也知道我的眼睛在黑暗里很不中用。我打开走廊门时正好看见芳雷站在这里——你知道,模模糊糊的——就在水池边,背对着我。接着他好像做了什么动作,或者动了一下,凭我的视线无法确定。你应该也听到声音了。然后我听见一阵水声——你知道,还有剧烈的撞击声。再也没有什么故事比这更糟更赤裸裸的了。”
  “他身边没有别人?”
  “没有,”巴罗伸手抚着额头,用指尖紧按着额肉。“或者该说,不一定。这些树篱有腰部高,而——”
  沛基没有机会问纳塔奈·巴罗这位极度严谨的律师所谓的“不一定”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时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从屋子方向传来。他急促地说:
  “你是法律专家。他们就要过来了,不可以让茉莉看见这景象。你能不能运用职权制止他们过来?”
  巴罗轻咳了两三声,肩膀一挺,像个紧张的演说者准备开场那样。他打开手电筒,朝屋子方向走过去,边用白光扫射着来人,但没射向他们的脸。光线照出了茉莉,后面跟着肯尼·墨瑞。
  “抱歉,”巴罗的语调高亢而异常尖锐。“约翰爵士出了意外,你们最好别过去!”
  “别傻了!”莱莉厉声说。她费劲地甩脱他,一路来到黑漆的水池边。所幸她没看见最初的惨状。她力图镇静,但沛基仍然听见她的鞋跟在石径上逆转的声响。他环住她的肩膀试图安抚她;她倚着他时,他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然而她边啜泣边吐出的话却十分耐人寻味。茉莉说:
  “该死,还真被他给说中了!”
  从她的口气听起来,沛基知道她指的并非她的丈夫。但是一转念他又愕然了,也许他并未真正了解她的意思。这时她的脸隐入黑暗之中,步履匆匆地回屋里去。
  “让她去吧,”墨瑞说。“这样对她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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