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7章


在高处的人,给在低处的人,无论是惩罚还是恩眷,低处的人都只有垂眉顺眼受了的份,而心里是喜是恨是忧是怨则可以千姿百态,给自己品尝了去。
       劳公公果然被遣去了皇陵,再见他是六年以后的事了。
       他的衣物,我一直没有去取。后来,九翠来了我身边,也没有提起那几件衣服。流光一荡,就把当时的一切荡得褪了色,不复从前。
       我是春天搬进勤政殿的,到了秋天,我被封了皇后,搬进了馨德宫。
       九翠被派到馨德宫来,做我曾经做的事,拿着鸡毛掸子掸去浮尘。我看到她,把她留了下来。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半天不能说话。
      我说:你不知道么?
      九翠摇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原来您是沈太傅的妹妹。
      我说:不是亲妹,是认的。
      她点头。不敢再说话。
      我知道她心里有千百的疑问,于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我说:你愿意留在馨德宫么?
      她忙不迭地点头,就好象那一日她把钗子交在我手上一般。
      她就留了下来,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姓胡的女官,我看她举止很有风度,该是经过世面的人物。我把她也留了下来。
       后来我知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那个女官叫灵儿,世代书香门第,是被举荐进宫的秀女,皇上见她有才,原被派去掌管御书房的。我与皇上说了一声,他就让明宣把她调了来。
       皇上说:秋木也要做才女?
       我说:才女要看天分,我想我是没有的。我只是想让她教我识些字。
       立后前,本有教习女官教了我一套宫中礼仪,那时,我才知道,这后宫之主要守的礼法竟比我当初一个小小宫女要多得多。从前,我自称是奴婢,现今,应当是臣妾。却不知为什么,皇上只让我在人前称臣妾,单独相处时,他叫我秋木,我也不必说臣妾。
       皇上笑起来:你要她教你认字可以,但是,写字却得照朕的字写,不许学她们那样的。
       我说:好。
       皇上说:秋木,你究竟多大岁数?
       我说:十六。
       皇上摇头:朕去查过了,你十五入的宫,今年原该十六。只是,朕不信。朕觉得你该再大些,不至那么小。
      我没说话。他说的不错。我入宫其实已经十八了,算到今天也该十九了。
      他说:秋木,朕不是要怪你。朕反倒希望你年纪大一些,这样,朕也就不觉得自己老你太多。
      我看着他,说:我今年二十。
      他就笑,似乎得逞的样子,没有半点案桌后面云端菩萨的样子。他把我抱起来,打了个转,我的簪子,钗子全散了,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头发很长,也落了地。
       我听到他心底的笑声。我却在想:九翠为什么把我的发髻挽得那么松呢?
       我从来没有问他,为什么要立我为后。
       从来没有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每个清晨,我起来,整理好一切,然后唤他醒,给他穿衣裳,梳发。然后,陪他一块去勤政殿,沈梧染多半也等在那里。他们谈论他们的,我依旧拿着芦苇扫帚扫地,拿鸡毛掸子掸去灰尘。他们去听政殿的时候,我就回馨德宫,用过早膳后,灵儿教我识字,九翠她们打扫馨德宫。晚上的时候,我就在正厅喝一盏茶,等他回来。
       他不是次次都回得来。有时候,是折子太多,需要他彻夜批阅,有时候,他去了别的宫。
      我只等一盏茶的时间,他不回来,我就顾自睡去了。九翠说:娘娘怎么不多等等,皇上许是就回了。
      我笑了一下,没回答。
      头上,皇上不回来,九翠还出去打听,和我说皇上是为了什么不回来,是批折子还是去了哪里。我听着却从来不说什么,九翠也就慢慢懒了心。
      他不回来的早晨,我其实可以轻松很多。到勤政殿也早些,就可以和沈梧染单独见一见。比起别的臣子,他待我的礼数称不上周全。他经常埋首读书,我扫帚扫到他脚下,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秋木。
     我说:太傅。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有种做梦般的感觉,似乎一切只是梦,只有我拿着扫帚扫地才是真实的。但是,皇上进来了,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
      他也从来不和我解释他去了哪里,他进来,就对我笑一笑,然后和沈梧染谈国事。
      时光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过。我却不能忘记那道宫墙后面的人。
      我现在是皇后了,再没有人会说他的故事给我听,再没有人会一早拉了我起来,曲曲折折到那宫墙下去握一只冰冷的手,再没有人会对我说:三皇子很谢谢你。
      我几乎登上最高处的时候,我发现我其实什么也不能做了。
      许珍走后,我去过三五次,后来再没去过。成了沈梧染义妹的那天,我走过荷花池边的小径,一路拍着那道宫墙,没有任何回应。劳公公要我交给他的衣物,我大概永远不能给他了。
      算起来,从许珍带我去的那一天开始,有两百多天,没有人再握过他的手。那如白色野花一般的手,冰冷的手。
      我这么想着,又想到许珍在宫灯下的微笑,劳公公红着眼说:太谢谢你了,秋木姑娘。想到这些,我觉得一阵恶心,呕吐的感觉泛上来,止也止不住。
      灵儿放下手里的书,看着我,然后说:娘娘身子不适么?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我觉得心里空乏乏的,一直想呕又似乎呕不出什么。我点了头。
      太医来得很快。帽子下的发全白了,但看面上的年纪却不见得很老。他必恭必敬地症了我的脉,然后必恭必敬地说:恭喜娘娘,娘娘是有喜了。
      我说:哦。
      灵儿听得清楚,她脸上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直愣愣地盯着我瞧。她的那个表情,我忘不了。我这一生,也只见过那一次。在我看来,她是知道这个消息后,最高兴的人。
      她很快压抑了那种激动,对我说:这是大事,娘娘,为了慎重,再请几个太医过来吧。
      我笑了笑,说:不必了。我心里清楚,自己确实是有了。
      太医说该开几个安胎方子。
       我说:不必急,过几日再说吧。太医就退了下去。
       灵儿说:娘娘要不要回床上歇着?
       我这时候恶心的感觉已经平了下去,舒服了些,看她有些慎重得紧张的样子,觉得有趣,说:不用了,你还是先把这些字教我认认。
      灵儿只好说:好。她说话的口气轻巧了许多,怕惊动我的样子。我看她那么吃力辛苦,有些不忍心,终于采纳她的意见,在塌上休息,不再为难她。
       那天,皇上回来时,我把这个事告诉了他。
       他说:真的?
       我说:真的。
       他一下子笑起来,然后轻轻抱住我,轻轻吻了我一下,贴在我耳边说:秋木,给朕生个皇子。
       我侧过脸,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明亮,是真实的喜悦和期待。我说:好。
       他笑得更加畅快,然后说:朕明天去祖庙为你祈福。
       我心里蓦然一寒,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一只惨白的手,从班驳红墙,湿润的青苔下伸出来,在风里如野花一般轻轻摇。但我终究只说了:好。
                                     破  碎  的  玉
      我知道那个消息已经迟了,赶到祖庙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昏睡过去。
      我听到有人对我说:皇后娘娘,皇上一直在等您,皇上说要告诉娘娘一件事。
      我回头去看,看到了一个侍卫衣着的人。他跪在地上,嘴巴开合着。我听到了他的话,但似乎又没有听清楚。
      我握住他的手,虽然是温热的,却让我感到透心的冰凉。我又想起那只宫墙下面伸出来的手,惨白的,颤抖着。然后,我站起来,看着那些跪了一地的太医:皇上怎样?
      他们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昨天给我症脉的那位,抬了头:皇上的头部被刺客重击,陷入昏迷。据下官等看来,脑中大概有了淤血,如果不及时化散……
      他再没说下去,我点头,心中已是了然。
      沈梧染走过来,我看了他一眼,说:先送皇上回宫,沈太傅随来。
      我坐在车里,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放,心里上上下下,空空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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