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良岁

第21章


这里较八贝勒府更多一分的清幽。
  张管事一路与我无话,他四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张木讷的脸上,眼皮耷拉着。但他不言不语,不代表他对我没有看法,我感觉得到他似乎对与我的到来怀着一份警惕与猜忌。或许他是一直跟在三阿哥身边服侍的老人,看着三阿哥与侧福晋一同长大,所以三阿哥的失意让他不能不在心里去责怪侧福晋,而我是侧福晋送来的人,自然不会被他轻易接受。又或许,他知道我来的目的其最根本是为了什么,所以对我更加留神小心。可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要步步为营,去取得他和三阿哥府里上下人们的信任。
  “记住,步步为营,但不要草木皆兵。你有别人没有的优势,就是你是侧福晋送去三阿哥身边的人。”那一天,安大人这样对我说。
  “其实我不明白,众人都道三阿哥无心与其他阿哥争夺些什么,他只一门心思的读书编书,八爷又为何要在他府的中安排探子?”那一天,我这样问他。
  他轻笑一声说:“三阿哥大智若愚,虽人从不张扬,可心思细密,文学、书法、骑射样样精通,甚受皇上喜爱。且三阿哥因编纂《古今图书汇编》而结识了一批博学多才,有长远见识的门客。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孤身作战有几人?今日三阿哥没有争夺念头则罢,若是他有,朝中局面怕只会立刻变了模样。不说八爷,其他爷们,谁没有暗中提防着三爷呢?就连一向与三爷相对亲近的四爷十三爷,也难保不在背后做些什么考量。”
  “大人将这些话告诉给我,不怕我说出去么?”
  “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他笃定说道,“一个心怀仇恨的人,疯狂,却最值得相信,因为他心无旁骛。况且,你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在三爷的府上八爷的“眼睛”,何只你这一双。如果有一天,你想做什么你不应该去做的事情,或是说什么你不应该去说的话,记得回头看看、听听。否则我只怕你会仇未报,身先死。”
  一阵冷风吹过来,我站在前厅门前的大树底下,看着粗大树干上的“眼睛”,想着安大人跟我说过的话,忽然背后一凛。回头看去,却是张管事正立在我身后不远处。我惊恐的看着他,只听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三爷让你进去。”我不自觉地去看他的眼睛,难道这一双眼角下垂,目光有些呆滞浑浊的眼睛,也可能会是安大人口中所说的,八爷的“眼睛”么?很怕那双眼里会突然地精光一现,我忙低下头,往门里快步走去。
  前厅里,三阿哥正背对我站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是在看一幅挂在墙上的水仙图。我放轻步子走过去,一福,轻道:“三阿哥吉祥。”他侧过头来,默默打量我半响,让我起身,又转过头继续看着画,说道:“何公公的事情,我听说了。老人家年岁大了,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公公也算是善终了。人死如灯灭,你也不要太难过。”
  三阿哥说着宽慰我的话,可听到我的耳朵里却像变了调般的,字字刺耳。看到他的脸,那与荣妃娘娘相似的眉眼,那与她如出一辙的温柔目光,我无法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不将心中的恨意转嫁给他。只是这样看着他,便觉得心中的那股火焰烧的越发旺盛。我紧闭嘴唇,让自己忍耐。
  他见我不语,大抵以为又触动我心中悲痛,便岔开话题,轻声笑道:“八弟让人送话来,说侧福晋在他那里过的很好,要我无需惦念,今日把你送回来,是‘物归原主’。怎么,你答应我的事,被八贝勒知道了?”
  说起此事,他谈笑自若,已不复当初酒楼时候模样。许是过了这些日子,心里放下一些了罢。更何况,即便我没有将侧福晋那句让他不要来找她的话传到他这里。他,也没有来过八爷府里一次……
  巧巧,不准再为他想!
  当终于发现我的心绪又在随他而动,并为他不再那么消沉而感到喜悦的时候,我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想让自己赶快清醒过来。尝着嘴里的一次血腥,我对这样无能的自己感到无比失望、沮丧。
  三阿哥见了,却走过来看着我轻声说道:“我并没有责怪你。让你做陪嫁丫头,是我欠缺了考虑……以我当时的心情,实在是没有半点心思考虑别人。这事情说起来我也觉得对你感到很抱歉,毕竟,你是因为我才没有见到何公公最后一面。”说完,他有些自责似的皱了皱眉头。
  我看着他皱起的眉,说道:“三阿哥休要说这样的话,奴才能为三阿哥尽一点心力,也是奴才的福气。况且,侧福晋对我极好,能够在侧福晋身边伺候,奴才也是心甘情愿的。”
  三阿哥听我这样说着,眼光一黯。过了片刻,他放低些音量,问道:“我在酒楼上的那番醉言醉语,你可有同卿颜说过?”
  “三阿哥未曾让奴才转告,奴才没敢对侧福晋说。”我答道。
  他默默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知道也好……对大家都好。”忽地回过神来,又问道:“卿、侧福晋有没有让你带什么话来给我?”
  见他眼中露出几分期待,我到嘴边的话又要脱口而出,可却在将要说出口的那一刻生生止住了,我垂下眼帘,悄悄握紧拳头,说道:“侧福晋的确有话带给您。侧福晋说:还给您的玉佩,您留也好扔也罢,从今以后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侧福晋还说,要您,以后都不要再去见她了。”
  眼前的人身子颤动了一下,沉默了。我想我如实转达的这一番话,同我所想的一样,是真真切切的伤到了他。可是为什么明明是在伤害他,我的心里却没有应该有的快意,反而心也在隐隐作痛呢?
  我的思想似乎在被两股力量撕扯着。一个声音对我说:巧巧,你不是很清楚地知道么,他是仇人的孩子,伤害他就等于伤害了那个女人,这不是正你所期望的么?而另一个声音却说:不,巧巧,你心里知道他是无辜的,上一辈的过错,为什么要他来偿还呢?
  而此时,耳边又出现了一个人的声音,他对我说:“巧巧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无辜的人,你也很无辜,可你看看又有谁来可怜你来爱惜你了么?没有!他们给你的反而是伤害,是欺骗
  !巧巧你要明白,你心里对这些人多一分同情,就是对自己多一分伤害,对自己的父母对一分的亏欠!”
  是,他说的没有错。我不能再对眼前这个男人有任何一丝的同情,我不能!
  落红不是无情物(一)
  康熙四十二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大雪。
  这一日天气阴沉,我睡醒起身披上暖袍推开窗户,只见满眼皑皑厚雪。世界仿若一夕之间被涂成了白色。白色的假山,白色的回廊,白色的一切。只道是岁寒见后凋,当满园红粉被西风扫尽,只有几树挂雪松柏,依旧傲然迎风挺立。
  站在三爷府的大门前,看着街上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在雪地里追逐跑过,听到他们嘴里在唱:鴠鸟不鸣、虎始交、荔挺生,听到三阿哥说:“看,孩子们,多好。”他声音怅怅。
  的确,似乎三阿哥从荣妃娘娘那里继承过来的,不只有容貌性格,他还承接了娘娘命里儿女早夭的命运——康熙三十七年三月初九,第二子卒。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第四子卒。次年四月初一,第五子卒;康熙四十年,积月二十四日,第一子弘晴卒。同年八月,第一女卒。
  这其中,最叫三阿哥痛心入骨的便是仅仅六岁的弘晴和那个尚未取名的小郡主。弘晴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在这个孩子身上,他初尝到为人父的喜悦。而襁褓之中嫩葱般的小郡主,更是他期盼了很久的女儿。可偏偏是这两个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孩子,接连凋谢在了同一年。
  也许是再难承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三阿哥反而对剩下的第三子弘晟、第六子弘曦、第七子弘景、第三女殊兰、第四女海兰和与第一女同母的二郡主乌布里疏远起来。我曾多次见到,小阿哥们和小郡主们用稚嫩的声音对他要着“抱抱”,而他只是冷漠地让下人把他们抱走。可哇哇哭着被人抱离阿玛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的阿玛会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直到再看不见。
  乌布里两岁,弘曦、弘景、殊兰、海兰还不满一岁。只有弘晟今天五岁,已经到了可以上学的年纪,于是每日里,他被人送去帘子胡同的右翼宗学念书。弘晟是个早熟的孩子,没有同龄孩子那般调皮,他很听话,总是很安静地做着大人让他去做的事情。而与他一母同胞的二郡主乌布里就像是他的小跟班,哥哥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我本以为自己并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可面对他们,我心中的柔软似乎总是会被触动。也许我与这两个孩子很有缘分,他们向来不追人的,却总会在我摆弄园中花草的时候,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然后问一些只有孩子才会提出的奇怪问题。
  嫡福晋见我和两个孩子亲厚,又喜爱我会用花草做些精妙小食,便把我从三阿哥的身边调到她的房里。大夫人是个柔顺性子,面若秋月,虽总作素淡装扮,却自有一种清丽风致。相较起来,弘晟更像母亲,而乌布里一双弯月眼睛,笑时好像能让世界上最难过的人一瞬间忘记悲痛,这一点,很像三阿哥。
  纯洁的孩子如同眼前这皑皑的初雪。可我愈是喜爱他们,心里愈是矛盾。有的时候我抱着他们,或者用手抚摸着他们柔嫩的脸蛋,我心里总会骂自己,怎么能用这么肮脏的双手去触碰他们。看着他们的眼睛我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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