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第2章


在城里人为人情的烦乱抱怨,并极力为挣脱这种烦乱做出冷淡举动的时候,歇马山庄仍然被一股强大的相互往来的风气密不透风地裹挟着。广阔的土地,日头连着月亮没有变化的苍郁和寂寞,实在需要人情的搅动,到别人家去搅动是出礼钱,把别人唤到自家来搅动是回收礼钱,一出一收,便是乡村相对永恒的生活主题。古淑平看着丈夫算账的目光就像她的儿子看儿媳的目光,生动中蕴藏着激情。一些年来,他们赶给乡邻的礼钱已无法计算,她早就盼望儿子结婚这天一网打尽回收转来。六年前,一个晨光透明的早上她从墙头上拣回一个女婴,丈夫说是天降大福,搞了一次隆重的庆贺,可是那次庆贺丈夫决定不收任何人礼钱,目的是为让全村人知道林家的福门福地,顺便也好在村人的意念里给拣来的孩子报上户口。自从拣来这个女婴,林家的好事接连不断,丈夫当村委会主任,小青上了县卫校,国军找了好媳妇。那次五千块钱的付出把古淑平对收礼的期盼发掘到极致。林治帮一手指着飞翔的人名、钱数,一手在一张写有中共歇马山庄村委会的稿纸上,记着二十元五十元不等的数字,四个一组四个一组。
  山乡的夜晚没有一点响动,夜籁在笔尖嚓嚓的划动中于屋内低徊,偶尔伴有里屋小青和火花匀细的鼻息,偶尔伴有隔着厨房的西屋一对新人碎碎的细语。当林治帮把最后一组钱数写完算完,挥笔在稿纸底端写下合计一万二千元,古淑平眼睛突然瞪大,她用粗糙的大手使劲刮着丈夫的后背,说你个老东西真有本儿。
  一万二千元钱在林治帮眼里还是一个很有分量的数字,它的分量绝不是林治帮没有见过大钱,十年前,他作为第一批基建队的包工头从山里杀出去,赚过几十万元,虽然几年来大手大脚,盖房子,为儿女办工作折腾一些,手头礼钱的十倍还是有的。林治帮看重这一万二千块钱的分量,是因为它展示了山庄人对村主任的尊重,展示了他作为一个农民儿子办事过日子的宽阔道路。在歇马山庄,谁家喜事收五千块钱都是少有的,一万二千元绝对是天方夜谭,那些自己曾恩典过的、镇里来的、过去的好友,礼钱都是一百二百。林治帮把钱往柜里装的时候狠劲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之后眼仁里含定一丝知足瞅准老婆。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一缕红红的火光在挡着窗帘的窗外鬼火似的闪动,林治帮一愣,揉揉眼睛,再瞪眼去看,一个可怕的事实已经清清晰晰打进了林治帮的脑际。林治帮大喊着火了……林治帮大喊着火时,国军和月月正在那里忘我地向那个极乐世界攀爬,汗水和潮气雨雾一样包围着他们。那时那刻,世间的一切都离他们远去,肌肤的交合所生发的癫狂便是他们的一切。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并不很高的声音却穿透雨雾滑进他们正激荡不已的神经的中枢,林国军突然球似的弹起,月月惊愣一瞬也一跃爬起。他们顾不得那个温热而凶猛的搏击是怎样的形状,迅速穿上衣服跑到院外。
  火是在院外苞米秸垛上燃起的,三月的雨水未到,干脆的草捆一瞬间噼噼啪啪跳起欢快的舞蹈。尽管是夜里九点,屯里人却在林治帮挑来两桶水时就纷纷赶来。好在白天操办喜事在院子里设了水缸,余下的大半缸水挑起来十分顺手。火势很快减弱,一股焦糊的气味和浓密的烟雾很快罩住林家大院。
  火浇息之后,帮忙救火的人们悄声离开现场,没有任何人去议论起火的原因。分产到户之后,在辽南乡下,在歇马山庄,小队队长、村长村干部家草垛起火、庄稼被砍、菜苗被拔已不是新鲜事,只要你有机会为征粮或分地得罪了谁,或者你路数不正贪赃枉法,一根火柴就发泄了所有的情绪。去春后川队长扣了一个村民一袋化肥给自己小舅子,这村民口吃不能争辩,夏天苞米苗刚长一尺高,一夜之间,就被拦腰砍断在田垄上,让人目不忍睹痛心疾首。这种发泄因为是暗地里的行为,人们叫它“黑眼风”。在辽南乡下,黑眼风是法律威慑不到的非法行为,即使每个人心都十分清楚是谁所为,也不会有人举报。在现代乡村,再好的村干部,只要你天天走门串户收费收税,总会有人生气和嫉妒。黑眼风于是在乡下就像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他们嘴上骂着放风者缺德,多日来积压的微妙的情绪却会得到平衡平和——当干部真是没什么好处!
  林治帮也没有向散去的人们道别,相对的静默其实是在昭示人们猜测和思考。他走回家去就当着惊魂未定的家人们打开礼单,他朗朗地念着上边排列有序的名字,念完后看看国军、小青和老婆,说,咱屯有谁没来吗?众人想一想,都摇着头。林治帮马上合上礼单,自嘲地笑了笑,妈的,我也真傻,能不来就是和你明着来了。
  后半夜家里人谁也没睡,小青蒙在被里捂着咚咚跳的心口,慌乱的心跳使她身子抖动不止。火花瞪着亮亮的小眼睛,侧脸向窗外看着,没靠枕头那边的耳朵竖着,警觉地搜索着夜籁。林治帮则和衣坐在炕沿,双喜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为了不使老婆瞎乱叨叨,他关了灯。闭灯的时候,林治帮眼前立时撞进一个人,那人小脸盘,大眼睛,一口黄黄的牙齿,满脸横肉,活生生站在自己跟前,正龇口黄牙冲着自己哧哧发笑。林治帮吸一口烟就用拿烟的手向空中触去,突然那人消失,眼前又涌来另一个人,这人刀把脸,柳梢眼,肩膀佝偻着永远低着头……林治帮在脑里过电影一样一个一个过着,都像又都不像,那些面孔总是在黑咕隆咚的空间里冲着他笑。
  国军和月月新婚之夜的大好时光让一场大火给搅了,但他们并不气馁,他们关上屋门相互都做出再次冲刺的姿态,月月这次自己脱光衣服钻到被里,在那里静静等待国军的动作,而国军此时仿佛一个欲上战场的士兵,火的骚扰已经使他失去了初夜时的耐心,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就掀开被子。他大山似的一下压下去,两手紧紧抚住月月光洁的臂膀,嘴咬着月月冰凉的唇。他用半疯半痴的语调说,我要给翁月月下种子了,多少人想给翁月月下种偏偏轮到了我,我可是专搞良种研究的,月月你听着你是我的地。然而,两个躯体蛇一样扭动半天,疯话痴语说了半箩筐,终是不见那个下种的器具深入土地,它在那里没头没脑的乱蹿,怎么也硬不起来。月月虽然没有经验却无师自通地用力配合,可是,他们花样翻新扯烂了新婚的被子,终是没有奏效,两个人同时爬起来紧紧搂到一起。国军宽宽的肩膀在灯光下反着肌肤的光亮却再也没有了初夜时的抖动,他几乎是直声地叫着,月月,月月,我……我完了。湿湿凉凉的东西于是同时濡湿了两人的肩膀,月月抚着国军水洗似的面颊,失声说,我爱你国军,你不会完的,你是吓的,肯定会有办法的……
  歇马山庄村主任林治帮家在儿子结婚的夜晚遭了黑眼风,这是外人谁都知道的不幸,而林治帮的儿子林国军因为一场大火,没能尽尝人生滋味,便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紧紧地拥在纤尘不染的新被褥里,用重复一万遍也不厌倦的体己话打发着漫长而凝重的深夜时光。一对新人的心疼被时光分分秒秒冲淡,当晨曦爬上地面抹上了贴着大红双喜的窗帷,当他们从渐亮的窗帷上看到新的一天的来临,他们怀抱一定能从老人那里讨回偏方的希望,相拥着睡去。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林家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小女儿火花不见了。小青说后半夜她其实一直没睡,傍天亮时眯了一觉,醒后就没看见火花。林治帮老两口也觉非常奇怪,火花出门必经他们的屋子,而一晚他们自觉没睡怎么就毫无感觉?火花失踪的事他们没让任何人知道,一场大火已让他们喜庆的一天罩了阴影,不能再让大家说三道四,他们相信太阳出来之前一定能够找到。林治帮说,定是失火吓毛愣了,看看厕所和厦子里,还有东墙根儿,她不就爱睡墙根儿?古淑平看了一通,摇摇头,说猫娘养的孩子就是怪,能上哪儿去?古淑平上厕所找时,顺便蹲下撒一泡尿,当撒完尿提裤站起,她看见西南冈梁姑嫂石篷的东坡,有一个猫一样的小东西在向家的方向蠕动。
  火花其实是在大火熄灭、一家人重又躺下很久以后,才蹑手蹑脚走出家的。夜重又归复平静之后,她的神经清醒异常,满耳朵都是白天与小花猫一起捕捉蝴蝶噗啦噗啦的声音。她一直是侧棱耳朵,那噗啦啦的声音开始在窗根底响动,那声音不像小猫抓蝴蝶,而是用唾沫洗澡之后用力晃耳朵,不久,就变成了大人鞋底磨擦地面的声音,噗啦啦变成嘁嚓嚓。火花轻轻爬起来,她想是不是有人点了草垛再点房子,她要跟出去看看究竟是谁。她尽管很小,但跟着爸妈天天在屯子转,屯子里的人她都认识。火花穿过爸妈屋里时看到爸爸躺在那里抽烟,火星一闪一闪,吓得她差点绊倒。火花轻轻推开风门,在一股焦糊的气味中走进院里。院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白日办喜事用的大锅在那里仰望黑洞洞的天空,大锅下的黑影比天空还黑。火花走过去,跷脚去望大锅,看是否有人躺在里边。正跷脚时,她发现声音原来不在院子里,而在屋子里,在哥哥结婚的屋里,不过这声音不是噗啦啦也不是嘁嚓嚓,而是哭泣。她不明白白日欢天喜地的哥嫂为什么会哭泣,于是趴到窗前去看,窗纱是遮严的,没有缝隙,但她透过薄薄的纱幔能够看出,两个人是在光着身子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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