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领域

也许下猛药还是见效了，若寒在纯盯梢下振笔疾书，说也奇怪，书本厚度并未增加或删减，但若寒总是发现还剩一迭空白，但她翻回前文一页页检查却无疏漏，让她想以页数作为故事分段指标都不行，只能靠文感写下去。
    对于这本书，若寒磨合这些日子也产生感情，即将写到完结多少有些舍不得，她感到精神有些负荷不了，起来走动同时，发现纯又如这几天所观察地，大半时间都在睡觉。
    若寒很想走过去戳戳他的脸，又怕被发现后施加报复，最后只好拿起她去图书馆借的书转换心情，她自是从有印象的作者找起，陈时守的不用说全看过了，默先生部分一本都找不到，而纯的确实如他所说大都是学术著作，但若寒却发现了一本字迹模糊的线装书，里头的字也是毛笔小楷书写，原本不习惯看手写字的若寒虽然借回来，却没有急着阅读的好奇，但现在她想看了。
    趁纯还未醒来，若寒翻开泛黄书页，果然是文言文！
    用龟速逐字阅读，发现那是由短篇小说组成，用语辛辣白描乱世景象的故事，好像是清朝，提到辫发鸦片，虽然若寒国学底子不怎么样，那些短促句子里却勾勒出鲜明如电影的画面，令她看得情感澎湃。
    虽然没办法一口气看完，已映入眼中的部份却让若寒久久低回不已，那真的是纯那小鬼写出来的东西吗？原来他也有研究内容以外的故事作品。
    若寒被书中故事吸引凝神阅读，她对有人缓步靠近的事实毫无知觉，直到那人散发出难以漠视的杀气，若寒赶紧放下书，做出一副正经乖巧表情。
    当纯正要开口斥责时，若寒抢先一步指着线装书封面朝对纯。
    「这是你写的吗？你在当死神时亲眼见到的吗？」
    那不就是活历史了？
    「啊？」纯皱着眉毛，说教气氛被破坏让他不太高兴。
    「好厉害，可惜如果是白话文就更好，这些都太短了，要是改成长篇一定会更感人。」
    「……还好啦！乱世多的是惨剧，就只是纪录而已，谈不上什么。」小孩子真夸不得，纯仰高鼻尖搔着脸侧道。
    「所以你是清朝人了？」若寒后来边翻书倒扣算回去，纯大约是嘉庆年间的中国人，她理性上虽然知道这里有些古老灵魂，但他们与时并进也知道现代文化，光是谈吐基本上看不太出来，而且大多是外国人。
    「默先生说你也没接受洗礼，那你记得自己死前的事啰？」灵魂之间能聊的话题不多，若寒很自然问起纯生前往事。
    「先告诉妳一点，洗礼并不会影响灵魂记忆，别说得好像洗脑那么夸张！」纯端来棋盘，在离若寒最远的长椅边坐下自己和自己摆起阵式来。
    「纯应该是在康雍干盛世后出生的，那时日子应该很太平了。」
    若寒拼命挤出一点历史印象。
    纯冷笑，手上走棋很快地逼近了黑色主教。
    「什么盛世，史官也难为，从老百姓眼中看去，政苛于虎，求这老虎别咬死人，只咬去手脚就是盛世？惩治贪官污吏叫做盛世？若真是天下太平，何以会有供名君贤臣成就流芳百世的恶人？」
    若寒答不上话。
    「虽然不知妳历史烂到什么地步，但乾隆之后各地内乱频传，史上即使再好的皇帝，都免不了天灾人祸。」
    「妳想知道我怎么死的？所以杀妳时也没同情心？告诉妳也无妨。」
    纯脸上带着令若寒不安的微笑，缓缓说出那段往事。
    纯的父亲原本是个文生，却在一场乡试牵连的文字狱中被抓入牢中，等他好不容易从漫长牢狱之灾中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两鬓早霜的中年人，不但身子搞坏，对仕途也绝望了，于是回家靠着几片薄田养活妻子老母。
    纯在家中排行老三，天资虽过目能诵异于常人，但父亲在科举上吃的苦头已是深入骨髓的梦魇，而这时代玩文弄字侍奉阴晴不定的外族皇帝弊多于利，他宁可种田养老，孩子去杀猪都无所谓，就是别再给他拿起笔，嚷着要上学。
    草盛豆苗稀的窘境也发生在这名孱弱文生身上，雪上加霜的是饥荒到来，每家每户卖女儿都不奇怪，但曾是书香世家的文生终究拉不下脸，然而迫在眉睫的压力却不容迟疑。
    若不减少一张吃饭的口，他们连这冬天都过不了，下场只有举家饿莩。
    而在那时被选中的是年纪最小且体弱多病的纯，他被父亲趁天黑带到山上，毕竟是骨肉，即使柴刀就放在背篓中，狼狈不堪的男人还是涕泗四横舍不得下手。纯对自己的命运已有察觉，但他平静的态度却让父亲更羞愧。
    最后，男人告诉纯前方溪谷有宝物，只要跳下去捡，他们一家就会不愁吃穿，因为是黑暗，他想小孩子看不见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倘若纯无论如何都不肯跳，那么就算了，全家一起饿死，他也要带孩子回家。
    然而，他的小儿子不给文生丝毫后悔机会，就永远消失在黑暗中。
    「那时，我清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既然活着也是受罪，死了还快活些。我就是这样想的。」纯回望若寒，不曾对自己的身世有过任何评论。
    「还好自己去得清清白白，后来以死神身份，还看过更不堪的案例。对于会依恋活着时候的人，我实在无法想象。而且就是因为死亡，才让我遇到默翁，才能用自由的灵魂之姿存在，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所以也为我的幸运笑吧！别哭得这么秽气！我不需要没用的可怜！」
    纯抓起一把棋子往埋在膝头上哭得抽气不止的若寒丢去，翻了个大白眼。
    「别偷懒！快给我写！笨女人！」
    不一样，她和纯的命运差异太大了。
    若寒没想到纯的故事这么悲伤，但他却若无其事地这样过了三百年，还是说岁月早已磨平了伤痕？如果不是默先生陪在他身边，纯一定也受不了。
    她讨厌的二十一号领域，却是其它灵魂的归处，一想到这点心情就乱得无法平静。
    这时，若寒已经书写到了结局，忆起这些时候发生的事，遇过的每个人，以及那现在不知在何方的默先生。她抚摸着柔滑纸面，即使只是这默先生曾经待过的地方，熟悉不变的摆设还是有着他的影子。
    在遇见纯之前，默先生又存在了多久？
    沉默的大键琴并未予她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