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领域

32 第七章 凋谢(三)


界馆顶楼居然存在着这种地方,若寒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映入眼中的景象美得如梦似幻,不,她告诉自己这句形容过于贫乏。
    应该是即使身处梦里,人类也无法想象的美丽。
    夜晚,窗外被一层浓密黑暗所笼罩,由于身处高处,不走到透明玻璃边俯瞰,绝对无法看见地上灯火,光洁如镜的地面除了开门时那小块立足之地外,尽数被摇曳生姿的花朵占领。
    当若寒讶异地转身环顾,门扉竟是虚置于房间中心,一旦走入后就处于花海中央,而包围着这些花的却是大片落地窗玻璃,所有墙面皆是。若寒从远处眺望过界馆,外表看来绝不可能与内里设计符合,到底怎么办到?
    而且,界馆的建蔽面积有这么大吗?
    若寒望着差不多有上百坪的花海,几乎压抑不住想放声大叫并奔跑的心情。
    然而,看见离她最近的花朵,内心骚动却倏然平息了,哪怕踏出一步却践踏到它们,若寒都会舍不得。乍看下五颜六色,其实花叶造型各有千秋,并呈现半透明状,内里有无数小光点快速游动着,这些光点从蕊部透出,转变成手掌大的柔和荧光,大多沉淀在人的视线高度处上下飘动,使得整间房间光亮辉煌。
    然而有些荧光却往上飘去,若寒跟着抬头,目光追随着飘舞的光芒直到一片黑的穹顶,也许那只是黑色设计,但她却隐约觉得那不只是平面,在荧光高高地飘远而变得极小后,俨然真正的星空般。
    她捂着小小的叹息,觉得身体正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默先生……」半晌,若寒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人,审计官不知用何种眼光看着因这片花海的美丽而不知所措的自己,想对他道谢,若寒却被害羞之情阻却。
    她与默先生伫立在这片神奇的花海中,简直像是电影画面般罗曼蒂克,花朵散发的光芒照亮审计官原本就白皙的侧脸,那原本就冷静得近乎雕像的五官,此刻反而呈现某种近乎永恒的美感,彷佛本身就会发光似。
    若寒产生自惭形秽的微小怯意。
    「这里本来就种了这么多花吗?」
    「妳刚刚看见门上的希腊文吗?」
    「默先生,废话可以省略了,那不是给台湾人看的东西。」若寒僵了一下,气氛顿时被破坏了,她的外语能力很抱歉也非一两日的事迹。
    「那是「花房」的意思。」审计官翻译道。
    「花房,好美的名字。」若寒捧着双颊,一朵水蓝光晕像水母般飘动,正巧移到了她面前,若寒真希望永远待在这不必烦恼其它。
    「从实际功用上还有一个称呼,「炼魂所」。」默先生云淡风轻地补充。
    「呃?」若寒一口气没吸好哽在胸口。
    「你说什么?」她没听错?
    默先生方才似乎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说了很可怕的单字。
    「这里每朵花里都有一具人类灵魂,其它死神从世界各地拾取而来的成果,而这些光晕是灵魂在接受改造过程淘选过滤的种种情感妄想等,即使在观看上仍是十分容易迷惑他人。」
    不带感情的字句敲打着若寒,他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带她到这里来。
    「这就是二十一号领域背后的真相吗?」
    「是妳认知中的真相。」默轻声说着。
    若寒感到精神深处极不为人知的蕊芯抽痛起来,瞬间扩展到了全身。
    「待在花房这段期间的灵魂称为「洗礼」,唯独通过洗礼的灵魂,才能成为二十一号领域的住民。」
    「没有通过的会怎样?」销毁吗?若寒下意识望向去路,默先生正好挡在大门与她之间。
    「妳知道一个灵魂通过洗礼需要多久时间吗?」他不正面回答她,却伸出修长手指,正好托住一朵熏黑银色百合,温柔地抚触着。
    「多久……」若寒仅能像个操线木偶,机械性地追问下去。
    「几个小时到数天资质最好,几个月的话勉强通过,数年的那种只好放弃了,这表示那灵魂的低级欲望只有Pyriphlegethon的火河才能洗净,算是失败。」
    默先生明知若寒在害怕什么,却逼她直接面对。
    若寒望着对方手中的花朵,他的手势像是随时可能拗折花萼。
    为何说得好像若无其事,让若寒毫无防备地跟他到了花房,难道这就是他的目的?要「改造自己」,因为她太不合作,并且是这里的异端?
    是啊!没有人告诉若寒,她可以一直任性地用「像个活人」的方式在这里生活,对默先生耍性子,对纯生气,根本没有自己已经死了的自觉,老是放任各种情绪爆发。
    若寒马上朝门口冲去,才跑了两步就停下,理智告诉她,纵使越过默先生出了这扇门,又能跑到哪里?
    望着默的眼睛里已经泛起泪雾,若寒不容许自己娇滴滴地乞怜示弱,但她觉得心痛,原本以为她和默先生至少有这点默契了,终究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就算他不回头,一直往前走也没关系,若寒会追上去,就算自己累了,就算路上有碍眼的石头,她稍微休息一下还是会追上去的。
    不要就这样,突然丢弃她的感情。
    就算是单恋的痛苦,拖累自己灵魂的徒劳挣扎,她还是想要的,就像自己手里这本漏洞百出却是专属自己的书。
    「二十一号领域仅有少数住民未经过洗礼,不过那是原本就没必要的事。现在开始要将这处领域的历史告诉妳,若寒,我只说一次,听好了。」
    默先生走向若寒,低头注视着她,若寒握紧双手颤抖着。
    「距今两百年前,一群死去时间不等,但持续徘徊在世界之外某些空间的人类灵魂决定创立二十一号领域,并且逐步将它设计成适合人类灵魂生活的场域,但二十一号领域并非物质世界,而是靠精神力量运作。」
    「从最初的那群人开始,这里可以说是住民们知识的结晶,如果不书写,二十一号领域就会崩溃,而那保护着灵魂安定的力量也会消失,它是空中楼阁,却也是「与真实必有相似之处的领域」。」
    「在花房里,从肉体错觉中解放的灵魂,才能适应这里,进而负担起维持二十一号领域的工作。」
    知道了,啰唆这么多是为自己行为找借口吧?若寒焦躁地磨着鞋底,受刑就受刑还得挨训。
    「换言之,年龄大过两百岁的灵魂,他们保留了生前死后的天性,就不曾再接受洗礼了,你可以将他们当成二十一号领域的元老。」
    「那你和纯都是吗?」若寒虽是这样问,其实已经确定了。
    「人类……」默先生朝若寒伸出手,当她以为他要触摸她脸颊时,他却是取走在若寒鬓边徘徊不去的光晕,因为这里有个受欲望所苦的灵魂,所以才刚被排出的妄念不自觉地依附过来。
    「并非人人相信灵魂永生,而灵魂虽然具有不朽的性质,能真正达成不朽的数目却非常稀少,也有些人觉得在死去的瞬间,灵魂就会成为被风吹散的粉末,或者盐柱般崩溃,而像小孩子一样害怕承认对灵魂的信仰。」
    「用及时行乐当做借口安慰自己的堕落,转而相信起可见假像,将锁铐视为珠宝,假使有人想使其自由,他也会哀号着暴动抵抗。若寒,妳也恐惧自己的灵魂吗?然而假使人没有灵魂,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繁衍。」这个时候还抬出某个漫画人物的台词,若寒真想揍自己一拳,但默先生忽然问她这种严肃问题,若寒根本想不出什么好答案来。
    她觉得就算相信些笨蛋才喜欢的目标,谎话也无所谓,现在就很痛苦了,不想法子让自己开心的话,哪管得着以后或死后呢?爱啦友情啦正义啦!这些要拿来当借口也可以,不过自己根本就觉得活着还要找理由是件很蠢的事。
    她看默先生的嘴角果然抽了一下,这时候还不受教,应该连佛都有火吧?
    「开、开玩笑也不行喔!反正你都要硬逼我被洗礼了。」若寒叛逆地释放怨念。
    「去触摸这里任何一朵花。」默先生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高傲态度,刚才若寒还有瞬间觉得他流露了特别感情,又是错觉。
    果然还是躲不过,若寒苦着脸,咬牙慢慢地伸手,只剩毫厘之差时,她不甘愿地回顾,他已摆出好整以暇环胸等待的姿态,若寒又在心中同情自己。
    「我要摸了,默先生,你不要后悔!」
    就这样践踏一个女孩子纯真无邪的真心,他铁定会有报应的!
    若寒在脑海中加重对审计官的诅咒,随即听到一声冷哼。
    「摸就摸,少废话。」
    泯灭人性的恶鬼!若寒简直要尖叫了。
    既然躲不过,她也不想显得自己很没骨气,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将手指直直往前送──
    花瓣的感觉很柔软,但是霎那间自己却掉进了奇怪触感中,整个人都被某种柔软包围住,不是水或者棉花之类,像是宇宙真空……
    若寒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自己以外的存在,刚刚还那么气愤的,现在却觉得很平静,甚至疑惑起默先生说他的话,自己为何要跟着生气的事?
    既非黑暗也不是光明,无法言喻,但是她觉得很轻松很舒服,彷佛睡了很久的觉,连梦也没做,通过干干净净的睡眠后快苏醒时的感觉。
    那在她的记忆通常只是非常短暂的一刻,随即她必须面对一天必然的清醒,但是现在她却觉得那轻松单纯的状态能持续到永远。
    放弃这种依恋多久了?好像是从若寒还在上幼儿园时,意识到不去上课就会迟到开始,当她还是个小女孩,妈妈告诉她,从今天起要去上学,在那之后,国小、国中、高中、技术学院,直到出社会工作,若寒拼命地追赶着未来,有如身后跟着看不见的怪兽,稍加迟疑自己就会被吞食。
    恋爱也是,不知是哪个人开始说起三十拉警报,二五先警告的事情,若寒对异性的知觉就忽然变强了。
    这里不用担心怪兽会追过来,什么都不必想,也不用勉强要去想,她终于可以放心地休息了……
    正当若寒这么认为时,却瞬间被抽出那柔软飘浮的静谧中。
    「谁──」正要诅咒那个打扰她安宁不知好歹的家伙,若寒发现默先生正握着自己右手,而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离开花朵,仅仅停留在空气中。
    他的表情像是明白若寒心中所想,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
    这下若寒要嘴硬也找不到理由。
    「这就是洗礼,强制灵魂脱离肉体感觉束缚,等它们习惯这种状态后才放入二十一号领域,真的洗礼封闭性还会更高。」
    结果默先生不是要刷了她吗?若寒就被握着的状态,还在为不久前的经历感动而颤栗不止。
    「之前纯发过脾气,因为妳并未按照通常手续被送入花房,结果是像只不懂礼貌的野猴子。」
    「可恶!这死小鬼!」若寒握紧拳头恨不得立刻找到诋毁她的罪魁祸首。
    「但是……」默先生松开手指,若寒自然垂下手腕,却有些怅然。
    「同样不曾接受洗礼的灵魂,在二十一号领域,被人爱恋和被人厌恶都是罕见情况,通常持续相当短暂的瞬间,所以纯应该是喜欢妳,他一直都是小孩子,小孩子总是欺负自己喜欢的对象,别将他的恶意当真了。」
    为什么现在说起话来,虽然远比之前温柔,若寒却有种她被降格成和纯同样地位的幼稚小孩错觉,他连生气都不屑,无理取闹也没用了?
    毫无感觉地,若寒抬起手一抹脸侧,连何时掉了眼泪都不晓得。
    「在妳完成作品之前,我有其它事要做,乖乖听纯的话。」
    审计官虽未明言,若寒知道那是他不会回到办公室让自己找到他的意思。
    低着头,若寒从没有像现在格外无助过。
    默先生是个像谜一般的男人,对于若寒任性的感情,他大度地接受了,虽然如此却未加以干涉,让若寒自由地处理她的感觉及反应,要说是冷眼旁观也成立,但在其它地方却总是帮助着自己,直到现在都是。
    「不要。」
    若寒知道默先生不会这样就收回前言,也无法改变他的行动,或者说,她就是拖累他的原因,这点若寒无法自欺欺人。
    「你明明说过是我的长官,要帮我写完第一件作品!」她想要抓住默先生手臂,却被他轻盈地避开。
    「若寒,我要妳去完成那本书!」默头一次出现近乎激动的低沉命令。
    「没写完之前,我不会见妳。」
    眼泪掉得更凶了,若寒只能咬着下唇猛摇头。
    他要去哪里?又会遭受什么对待?全无头绪下她怎么可能还办得到去写东西?
    「我做不到!就算你赶走我还是三个字!办不到!」
    她不懂要怎么留下默先生,这个骗人不用编谎话的狡猾审计官,只好像个孩子耍赖下去。
    「纯在门外等妳,他会带妳回到三楼,走吧!」
    审计官这样说。
    怎么办?口舌不听使唤,若寒想要开口却哽咽得无法说话,她只能抓着默的袖口拼命否定。
    审计官叹息了。
    然后,若寒不知事情何时发生,她只看见一双猫儿似的绿眼温驯含光地凝视着自己,她被紧紧抱着,似乎有人在耳边悄声呢喃着某些话,然后是比梦更虚幻的触感。
    那时,默说了什么,直到迷迷糊糊跟着纯找到电梯入口,回到三楼审计官办公室后,再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纯趴在难得净空的桌面熟睡,若寒才回想起来。
    ──恋爱小说的结局,还需要王子的吻吧……
    王子……吻?
    她看错人了,道貌岸然却有看不知道哪个世纪爱情小说的花花公子!
    若寒趴在长椅上,因为各种复杂的烦恼久久无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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